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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五一、南山烈烈 ...

  •   五一、南山烈烈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榖,我独何害?

      吴歆与孟子飞转眼看去,就见相隔的牢房里有个人正扒着铁栏杆冲他们招手,那人一身脏兮兮的装扮不伦不类,再看面容,赫然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异邦人士。
      “两位大……大爷,可否与我说话几句?”他一口汉话不甚标准,却晓得一抱拳行了个礼,“刚才你们说到黑……黑朔挪,我很感兴趣,想问几个问题与你们。”

      吴歆微微挑眉,眯起眼相当不客气地反问一句,“阁下是谁?”
      “我的中土名字叫史朱枸,意思是红色的枸杞。”那人晃晃脑袋,指着自己咧嘴一笑,表情十分喜感,“我是,大夫。”
      吴歆嘴角抽了抽,低声在孟子飞耳边道,“还死猪狗呢,这缺德名字也不知是谁帮他取的,真造孽。”

      孟子飞没忍住噗嗤一笑,抬眼瞧见那洋人正一脸疑惑茫然地瞧着他们,倒有些不好意思,一拱手道,“尊驾似乎并非中土人士,既为大夫,怎会被关进此处呢?”
      这位史大夫听得似懂非懂,看他神色像在询问自己来历,便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我在街上走,看见有人偷东西,就去追,其他人都不追。后来,又来了很多人,围着我,要抓我,我就反抗。”

      他做了几个挥拳的动作,很有些虎虎生威的气势,随即耸了耸肩,可怜巴巴道,“但是他们人太多,我没打赢,想跑……但摔坏了店,官差来了,要我赔……赔偿银子。”
      史朱枸抖抖衣袋,十分坦然地一摊手,“我没银子,就被关进来了。”

      孟子飞摇头道,“巡捕营敲竹杠都敲到洋人头上了,可真是铁面无私。”
      吴歆忍不住冷笑一声, “只要有利可图,天启门前的石狮子也能被他们扒下一层皮。”
      “不过这位瞧起来好像敲不出什么钱财宝贝啊?”孟子飞有些怀疑地睇了眼史朱枸,就见他猛一仰头打了个喷嚏,又随手用灰扑扑的衣袖擦了把脸,看那衣衫褴褛的程度,显然已在牢中待了不少时日。

      “倒也未必,大胤境内的西洋人大部分是结伙远渡来做买卖的,很少独个儿在外游历。”
      说着,吴歆走近几步,咳嗽一声道,“你适才说,想问我们有关黑娑罗的事,是什么?”
      “哦对,黑朔挪。”史朱枸一拍脑袋,抓着栏杆急切道,“你们见过黑朔挪?”

      孟子飞与吴歆对视一眼,微微摇头,“只是听闻,倒不曾亲眼得见。”
      听了这话,原本兴冲冲的史朱枸不禁有些丧气,“你们也没见过……我找了好久,一直没找到!”
      “黑娑罗是毒药,你找它做甚?”孟子飞好奇问道。

      史朱枸嘿嘿一笑,搓搓手道,“我想弄来燕酒。”
      “燕酒?”孟子飞不解,见他做了个切开的手势,才知说的是研究二字,倒忍不住笑了,“你想知道黑娑罗是怎么做出来的?”
      史朱枸一个劲儿地点头,一双碧蓝眼眸里亮晶晶地闪着光,“在我的国家,没有这么神奇的东西,我……弄不明白,就想燕酒燕酒!”

      “这倒奇了……黑娑罗这种诡秘毒药,整个大胤怕也没多少人知道。”吴歆笑了笑,慢悠悠地开口,“你一个初来乍到的西洋人,连话都说不利索,又是从哪里听说黑娑罗的?”
      史朱枸皱起眉头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似乎没听明白吴歆的意思,只翻来覆去地讲,“我是大夫,大夫!”

      “唉哟二位爷,您可别跟这个洋梆子较真!”牢头带着满身劣质烟草的味道,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呵斥了史朱枸一句,见他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这才转脸向吴歆他们道,“关进来半个多月了,整天念叨着这个病那个药的,兄弟们听得耳朵里都长茧子啰,如今巡查都恨不得绕着他走哩!”
      吴歆点点头,拉着孟子飞往外走去,“好歹是异邦人,意思意思放了家去也便罢了。”

      “谁说不是呢!偏这人是个和尚脑袋一溜净光的穷鬼,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牢头啐了一声,恨不得将满腹牢骚都吐出来,“还说什么让同乡捎信回老家去取钱了,鬼晓得他家在哪!那些番邦离大胤远得很,船队走个一年半载也是有的,若真一去不回,难道尽让他在咱这里白吃白喝么?”
      “没想到堂堂巡捕营竟让个洋人占了便宜去,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吴歆笑道。

      牢头只管捶胸顿足,似乎那些被人白白吃下去却没捞回半文钱的糟糠剩菜是从他身上割下来的肉,一丝一毫都令人心痛不已。
      孟子飞转头瞧了一眼,就见那位史朱枸努力从铁栏的间隙中伸出手来冲他挥别,一张脸被挤得微微有些变形,瞧着可笑又有点儿可怜。

      待出了内牢,牢头冲两人一拱手,龇着满口黄牙嘿嘿一笑,“如今人也瞧过了,您二位便放一百个心,小哥在我这里安全得很,兄弟们保管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要时机一到,立刻毫发无损地给您送出去,童叟无欺!”
      吴歆勾起嘴角哼笑一声,淡淡道,“黄统领不去做买卖,还真是可惜了。”
      孟子飞想起那夜琉璃会上黄洛仗势欺人肆意敛财的难看嘴脸,心中甚是不忿,暗暗嘀咕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话是不错,只不过黄洛这厮还当不得一个‘上’字。”吴歆拉着孟子飞溜溜达达地往回走,心中也似有无限感慨,“他一个小小副将,头上还有统领、提督,再往上还有六部尚书、辅政大臣,他们才是该撑起大胤的顶梁柱。可放眼望去,当朝大员中能有几个忠直奉公、清正守节之士?要么沆瀣一气祸乱朝纲,要么泄沓庸碌蝇营狗苟……”

      他扫过街边繁盛市井与熙攘人家,语气难得如此沉郁,“二十年过去,只怕已无人记得浮山海战全师覆没的惨痛。签约、割地、赔款,哪一桩不是令人切齿的奇耻大辱?可朝廷不但不思革新,反而变本加厉地横征暴敛,逼得义军四起,烽烟如炬。皇城里头这片被庸官愚民粉饰吹捧的太平景象之下,大胤其实早已内忧外患、不堪一击……只怕必得有一场大变,才能涤垢濯尘,重整河山。”

      孟子飞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问道,“吴大哥,你也认为朝廷错了?”
      吴歆停下脚步,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坦然一笑,“我虽是个做买卖的商人,倒也知道‘民为贵,君为轻’的道理,错便是错了,不必枉言矫饰,如何改才是关碍要紧之处。”
      他清清淡淡一句话,倒让孟子飞有豁然开朗之感,那日刘小刀豪气干云的一番话到底在他心头埋下了一粒火种,此刻竟烧得他一颗心滚烫起来,不由喃喃念了两遍,“涤垢濯尘,重整河山……”

      吴歆见他兀自想得入神,连路也顾不得看,直直往人家铺子里闯,忙赶过去拦住他笑道,“怎的几句话一说就痴魔了?这是要去买胭脂水粉还是花红细钿呐?”
      孟子飞猛一抬头,见铺子里一屋子大姑娘小媳妇纷纷瞧着自己笑,这才醒悟过来,赶紧红着脸赔了个礼退出来,转头瞪吴歆,“三爷成心看我笑话,忒不厚道。”

      “天地良心!”吴歆苦着脸指天誓地,“谁让你走那么急,我拉都拉不住!”
      他眼珠子一转,顺手从街边小摊上抽了条红丝带,三两下将两人手腕绑在一起,笑道,“这下不怕你乱跑了。”
      “你当是三岁孩童闹着玩么?像什么样子!”孟子飞嗔了一句,抬手想去解那结,谁想有人蓦然在身后叫道,“解不得解不得,月老绑住了就是天定的缘分,这辈子都解不开啦!”

      孟子飞转头一看,就见阿正笑眯眯地蹦过来,盯着两人绑在一起的手腕直乐,“美人儿,你就从了我家主子吧!不然天天瞧着咱家三爷抓心挠肺辗转反侧的,我都急得慌!”
      “臭小子,浑说什么?爷这叫情趣!”吴歆一扇子敲过去,哼哼一声,“事儿都办妥了?”
      “正要同您回禀呢,沈二爷已经着手在查柳全来历,想必很快就有回话。至于顺天府……”阿正顿了顿,忽然往旁边一闪,让出身后一个身着暗红武将官服、矫健英武的青年人来,“江都司亲来拜会了。”

      “吴兄,好久不见!”那青年走近几步微一抱拳,笑吟吟地开口。他不称吴三爷却称吴兄,可见与吴歆是旧识,且交谊匪浅,“既回京城来,怎的不喊江某去喝酒?莫不是想独占了庆阳坊今年才启的十坛心上秋?”
      吴歆哈哈一笑,重重一拍他肩膀,“论酒量,吴某生平只佩服江兄你一人,若有狂歌痛饮之乐,必不会少了你的份。只是近来事务缠身,倒没甚心思倾杯把酒,还望江兄勿怪!”

      “依我看,只怕吴兄已是心有所属,不必再醉倒温柔乡了。”青年瞧了眼吴歆身边的孟子飞,随即抱拳温文笑道,“久闻孟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丰神俊秀、清逸出尘。在下顺天府都司江晓云,幸会。”
      “在下孟子飞,幸会。”孟子飞忙欲还礼,抬起手时才发觉被吴歆绑住的手腕还未解开,一时极是尴尬,不由转脸狠瞪了吴歆一眼,磨着牙压低声音道,“快松开!”

      “见笑见笑,江兄见笑了。”吴歆浑不在意,顺势拉住他的手,又揽住江晓云肩膀,“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儿便去庆阳坊喝个痛快!”
      江晓云略一迟疑,却还是点点头道,“也好,咱们边喝边聊。”
      “唉……”孟子飞还未来得及反对,人已经被吴歆带跑了。

      阿正正想跟上去,冷不防被旁边巴巴等了许久的摊主一把拽住胳膊,又扯着嗓门嚷嚷起来,“这还没给钱呐,你可不能走!”
      阿正无奈,只得掏出自己钱袋,“多少钱?”
      “一两银子!”

      “我呸!”阿正当即跳脚,“什么镶金嵌玉的带子一条卖一两银子?你当小爷是冤大头么?!”
      “唉唉,你这小哥好不识货,我这可是上等的绸缎底子,上头是苏州陈家绣娘亲手绣制的纹样,名唤‘相思叠’,城里哪个姑娘不想买来送与意中人?七夕那会儿买一对可得五两银子,如今一两银子一条我还卖亏了哩!”
      “…………”
      阿正咬牙切齿地给了钱,撒腿就追吴歆他们去了,“主子,那带子您可千万别扔了,一两银子呐!”

      “夜雨楼?”庆阳坊中,吴歆轻呷一口酒,点头笑道,“短短两日功夫,江兄便已查明死因和凶手,不愧是京城第一神捕。”
      江晓云笑笑,从衣袖里取出一方素帕摊开在桌上,里面赫然是两枚银针,“若非吴兄出手相助,只怕我们顺天府的仵作是看不出其中殊妙的。”

      吴歆挠了挠下巴,假装甚么也没听到,转头招呼跑堂的伙计,“我说小二,许久未来,你家这酒的滋味怎么越来越淡了,莫不是掺了水?”
      “唉哟我的爷,您可别说笑,恁的砸了咱店招牌!”伙计皱巴了一张脸诚惶诚恐,“梨花白偏甜,味道确实比较清淡,要不……您换别的酒尝尝?”
      “不必。”吴歆一本正经地摆摆手,“爷就喜欢喝梨花白!”

      一旁阿正忍不住小声嘀咕,“瞧您这小气劲儿,说好的心上秋呢?”
      吴歆瞪他一眼,施施然给江晓云斟了一杯酒,“江兄,正是天干气燥的时节,淡酒养身,最为适宜。”

      江晓云也不点破他,又向孟子飞笑道,“前日里手下人急着查验现场,多有鲁莽冲撞之处,还望孟公子见谅。”
      “江都司言重了,人命关天,我等理应配合官差办案。”孟子飞摇头示意无碍,略顿一顿又道,“只是潘掌柜关心则乱,做了些画蛇添足的事,怕是给都司平增许多麻烦,实在抱歉!若需到府盘查审问,还请都司秉公惩治,不必顾虑。”

      江晓云微微挑眉,似是有些意外他将此事坦诚相告,随即点头道,“论理,随意破坏命案现场,误导官府查案是该重罚,不过好在未造成什么恶劣后果,便请孟公子代为训诫处置罢。”
      “江兄爽快,值得浮一大白。”吴歆笑眯眯地向伙计一招手,“来两坛五年的百里香!”
      “得嘞!”

      “不急,不急。”江晓云将跑堂送来的酒坛子推到一边,清清嗓子道,“既已查明凶手并非雁鸣楼里的人,我自会禀明林大人撤去看守差役,明日起便可照常开门,也不致因此坏了楼里生意,吴兄你看如何?”
      “好!”吴歆伸出大拇指对他比了比,用京城里时下最流行的俗语称赞一声,“江兄有巴!”
      说着,他主动拎过尚未开封的两坛酒,又提气唤了一声,“伙计,换酒!这回换成十二年的照殿红!”

      “咳咳……”孟子飞终于被这人的不要脸呛到了,吴歆还忙不迭给他推背顺气,表情之正经与动作之自然连阿正都摇着头表示没眼看。
      江晓云倒依然笑得云淡风轻,似乎对吴歆钻头绑针的奸商做派相当熟稔。他举杯轻嗅一口酒香,不住称赞,“十二年的照殿红,果然够味儿!”

      孟子飞好容易止住咳,忙将吴歆推开,认认真真向江晓云道谢,“都司明法理、不枉曲直,恤百姓、不废人情,公私之间进退有度,子飞感佩!”
      江晓云听得愣了愣,有顷,方才摇头轻叹,“不过是份内职守,当不得孟公子这般称颂。”

      “若当差的人人都似江兄这般明理守责,何来六月飞雪之叹?”吴歆低低哼笑一声,随即将话头扯开,“只是夜雨楼这一茬着实棘手,他们那伙人心毒手辣无法无天,兼之武艺高强、踪迹飘忽,倒甚难对付啊。”
      江晓云面色亦沉了些许,压低声音道,“江湖探子回报,夜雨楼近来活动频繁,恐怕在谋划什么大事。”

      吴歆沉吟不语,眼角瞥到孟子飞正捏着筷子若有所思,便剥了一只虾放在他碗里,低声道,“好好吃,别乱想些有的没的。”
      孟子飞撇撇嘴,抬头瞧见江晓云笑得一脸了然的样子,那脸上却忍不住又热烫起来。

      “好在京师重地兵力充沛,还有个号称八千铁甲的巡捕营在呢,缉捕恶贼大盗可正儿八经是他们的职责。”吴歆仰脖喝干杯中残酒,闲闲一笑,“江兄与林大人也无须太过忧心,且看那位‘马下提督’如何应对罢。”
      “此言有理。”江晓云点点头,而后晃晃犹剩大半的酒壶,咳嗽一声站起身来,“聊完正事,江某便不留在这里碍吴兄的眼了……多谢吴兄美意,这酒我就不客气啦。”

      孟子飞愕然地瞧着他,就听吴歆摇头笑骂一句,“不过多喝了两杯,看把你急的!”
      “非也非也。”江晓云甚是认真地同他理论,“美酒如佳人,皆需细品方解其中滋味,断无一心二用之理。吴兄既得佳人相伴,自然无意贪恋这小小的杯中物了,江某少不得要替这两坛照殿红叫个屈,带回家去用心赏鉴才是。”

      “……听着还挺有道理的。”阿正捂着嘴偷笑。
      孟子飞转脸瞧见吴歆难得吃瘪的样子,倒也忍不住笑了。
      吴歆磨了磨后槽牙,恨恨地向他一摆手,“快走快走!”

      “哦对了,孟公子。”江晓云像是想到什么,忽又停下脚步,转身向孟子飞一笑,“这庆阳坊的酒虽好,河鲜水产却不算上乘,你若是爱吃鱼虾,可以去城南楼外楼尝尝他家的全鱼宴,里头有一道酥炸小黄鱼,香得能把全京城的猫都勾来,堪称一绝。”
      说罢,他一拱手,当真拎着两坛酒走了。

      “啧,这位江都司可真不好惹。”阿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孟子飞看向楼下江晓云悠哉离去的背影,倒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人还挺有趣的。”
      吴歆听了这话,立时幽幽怨怨地一展折扇半遮着脸,捏着嗓子道,“孟公子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呐!”

      阿正正想伸出胳膊抖抖满身鸡皮疙瘩,却见孟子飞舀了一碗牛肉羹递过去,顺便拿走吴歆手里的酒盏,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别闹。”
      吴歆笑眯眯地喝着羹汤,眼里盯着孟子飞泛红的耳垂,点头道,“好吃,真嫩!”

      “…………”
      阿正满心惆怅地捧着碗望天——还是江晓云有先见之明,跟这两人同桌吃饭确实需要很大肚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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