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应笑多年求一真 ...
-
永定二年,七月,北齐,汝阴郡。
污水横流的酒肆,醉意熏熏的酒徒,杜康神庇佑了一切沉浸酒中的人,不教万事万物侵扰他们自己的世界。
那是个约摸而立之年的男人,没个清醒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常年酗酒的,大着舌头话都说不清楚:“你······你谁啊你?别······别打搅老子喝酒!”
“我是一名棋手,”我努力让自己忽视周遭的混乱与污浊,“我知道,郎君的曾祖,是武帝年间的宣城太守杨玄保。”
“!!!”酒鬼瞬间清醒了几分,放下了手里的碗,“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说出一句已说过千百遍的话:“为了问一个人。”
酒鬼摇摇晃晃地去结了账,转头道:“说吧,你想问谁?”
还是那痴寻许久的两个字:“褚嬴。”
“褚嬴啊······”他想了许久,“这样,你既然是名棋手,又知道褚嬴这个人,不如你跟我下几盘棋怎么样?下得我痛快了,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看着我不可置信的疑惑眼神,他有点赧然又有点生气道;“我虽不争气,可这祖上传下来的······传下来的棋艺,到底是不能丢······”
我默然,道:“好。”
这人的棋艺比起建康棋馆中的老人来,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从前的杨玄保纵然棋品再差,棋艺还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否则根本不会有赢了南梁围棋第一人的机会,而南梁覆亡后,他的子孙,却没能继承到祖先高绝的棋艺。
不过······我看了这人一眼,历经数十年,沦落至外邦,终日饮酒度日,即使在这样凄凉的境况下,依然没有忘记下棋,已经是十分的难能可贵了。
“我······我又输了······”酒鬼似哭似笑,“我······是不是棋下得特别臭?你闭着眼都能赢我是不是?”
我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你不用骗我,我······我输得这么惨,你黑我白,还让我三子,都没有一局是能下到收官的,我······”
说着说着,他竟嚎啕哭了起来,我叹了口气:“你跟我比什么呢······”
可他完全没有听见,只是哭得更凶了,一个昂藏七尺的汉子,一身的酒气,嚎哭起来,显得滑稽又凄楚:“······我······我丢人啊!我自己都知道我丢人!我······我祖上就是靠着耍诡计才赢得了棋,赢得了围棋第一人的名声,赢得了杨家的家业,到了我这里,更是百无是处,丢人、丢人啊!”
我静静看着他,我不知道我眼里到底是冷意多一些,还是怜悯多一些,听他哭泣不止,语无伦次——
“你······你不是问褚嬴吗?我跟你说,我曾祖,当年就赢过褚嬴!”
“可······可却是靠着买通传棋太监、诬陷褚嬴作弊才赢的棋······”
“哈······南梁围棋第一人、南梁围棋第一人,棋下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一个最蹩脚的计谋,就把他耍得团团转,毁了整整一辈子……”
“棋下得好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啊?”
“你说、你说,棋下得好能怎样?下不好又能怎样?”
“我······我以前也认认真真学过一阵棋,跟我爷爷学的!我爷爷的棋艺,那可是我曾祖手把手教的······”
“可我······可我没那个天份,也静不下那个心,我以为靠着祖宗的基业,怎么也能衣食无忧一辈子,可后来······战乱就来了······”
“我家里,转眼就只剩我一个了······你想知道的关于那个什么褚嬴的事,除了我,也没谁知道真相了······”
“我爷爷曾经跟我说,褚嬴的棋艺,确实是高啊!确实高啊!没人比得上!可我曾祖,偏偏就赢了他,还把他逼得投水自尽——褚嬴消失了好多天,好多天哪,后来啊······人们就在断崖边找到了他常用的棋盘,只有一个棋盘,人哪,却没了踪迹······”
“你说、你说,这褚嬴,怎么就那么想不开?不就是毁了声名,从此不能正大光明的下棋吗?怎么就会自尽呢?”
“你们这些棋手,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就非要把棋当成自己的一切不可?没了棋,就真的活不下去?”
他突然哭得更大声:“我······我也想下好棋,我、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可我······可我这副模样······”
“我不配······我不配啊······”
他这样颠三倒四地说着、哭着,四周几棵已死的桂树也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情,在七月流火的微冷里,和着风摆动枯枝,苍然荒凉。
我摆正了棋盘,一字一句:“至少,你没有作弊。”
棋局之后,我对着这酒徒拱手行礼:“承让。”
他不是个棋艺高超的棋手,甚至称不上是个棋士,不过,至少是个真诚的对手。
每个认真对待棋局的对手,每个执着于棋局的弈者,都是值得尊敬的吧?
我想,我释然了。
我想要抬脚离去,却听得一声惊雷平地而起,炸成最响亮的烟火、最绚烂的灯花,教我迷失在无尽的光阴之中——
“······所幸,那个褚嬴,后来又出现在了世人面前,没真的死了,这样一个棋手,要是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
枯死的桂树于这一刻重获新生,繁花乱眼,碧绿成荫,云波转瞬浩浩,沧海生出狂澜,天与地模糊了形状,生与死不复有藩篱······
我双手合十,感谢上苍,予人世这一点微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