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闲坐说玄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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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二年，一月，建康。
转过年之后，天骤冷了下来，甚至下起了大雪，纷飞的雪像是没有尽头，不远处的宫墙隐约在了白茫茫中，即使相隔还不到二十丈，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另一边，六七十丈外，隔着湖水与几处人家，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依稀听到了教坊举乐的声音。
——是错觉吧？明明这么远，怎么能听得到呢？
过桥的时候，我摘了帽子，任雪漫上头顶，想着，或许这样，满身白雪的我，就可以与白茫茫的建康皇城融在一起，变成它的一部分，变成旧年旧事的一部分。
这样，或许我也可以可笑地安慰自己：我离那人，又近了一些。
“咱们这位教习嬷嬷，从前可是在皇宫里当差的！虽然现在不比从前了，那也不是随便个人就肯见的，要不是你说出了褚大人的名字，她还真不会见你！”
我作揖称是，跟着这人走进了一处小小院落。
那是个霜发白过白雪的老妪，虽老，一身气度却没有消减，一看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她透过了院中的雪转过眼来：“就是你啊······你从哪里知晓‘褚嬴’这个名字的？”
我悄然掸了掸一身的雪，怕她老眼昏花，误把我当成这茫茫天地的一部分：“棋道有灵，棋谱传世，同为弈者，知晓也是应当。”
“褚大人、褚大人啊······”她目中竟显悲戚，遥望着灰白的天，像是能透过这穹宇，看到所有已逝的人、已逝的事。
“你知道吗？我曾经，可是大梁皇宫里数一数二的舞姬，连至尊都爱看我的舞的！后来年纪大了，就成了宫里的领舞嬷嬷······”
“我还记得······那年，我才十一岁，进宫后啊，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翩翩浊世的佳公子、儒雅端方的君子——说的，可不就是他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后来啊，我一看到这句诗，就会想起那日一袭青衫的他······”
“之后我才知道，至尊好弈棋，曾品棋定优劣，登格者二百七十八，唯他一人棋登逸品，往来古今，寻无对手。”
“至尊看重他，常召他入宫弈棋。我在至尊身边侍奉，见过他与至尊下棋时的模样，那真是凛然之姿，挺拔如竹，不卑不亢······旁人在至尊之侧，眼里都是如何讨好至尊，唯独他，眼里只有棋。”
“他棋艺高绝，为人又谦逊温和，敬重他的人有很多，羡慕他的人有很多，嫉妒诋毁他的人也有很多，可这些，都没见他放在心上。”
“过了几年，他搬入了公主府——公主慕他棋艺人品，求她皇兄下旨，让褚大人做她的老师。”
“公主身份高贵，又是当时有名的美人，绝代芳华倾倒了无数大梁男儿，至尊也疼这个幼妹，几次想为她指婚个如意郎君，却都被公主拒绝了，时间久了，谁人不知公主的那点心思？”
“可惜啊，这样的日子，也只过了三年，三年之后，西北的吐谷浑进犯大梁，为求两国间的和平，公主去往了吐谷浑和亲······”
“他们都说，公主走后，褚大人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
“我清晰记得，那日我侍奉至尊与褚大人弈棋，忽而，有西北方的信使传来了消息，道公主将围棋传至了北疆，并深受北疆人喜爱，从此北方霜天寒地中、高岭山脉下、辽阔草原上，也都有了黑白方圆的影子······”
“我眼见着褚大人的神情，由感念生出悲戚，由悲戚生出欢喜，由欢喜生出欣慰，由欣慰生出追忆——我眼见着他，于棋盘之上落了一滴泪。”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褚大人失态的样子。”
“想来，棋之一道，当是他和公主共同的愿望，这样的愿望，抵消得了茫茫草原的寒风，抵消得了异国他乡的永隔，抵消得了不复相见的诀别······”
“那之后······那之后啊，褚大人一辈子也未有过妻室······”
“有人说，他不娶，是因为还记挂着公主；也有人说、有人说······”提及此事，她攥起了拳，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义愤填膺时，“至尊忍心让自己的妹妹远嫁，正是因为他，说兄妹同争一人，说他蒙至尊‘恩宠’，说他名为弈棋，实则是邓通韩嫣之流······”
“都是放屁！”她怒不可遏，忽而迸出一句粗话，倒让我十分意外，“他······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那样骄傲的人······”她低低重复，目生凄凉，哀痛几欲坠下泪来，“但凡少一分傲骨，多半点圆融，也不会落得个玉碎珠倾的下场······”
深深宫阙里的往事、建康烟雨中的旧年，在她一字一句的叙述里铺展开来，我抬头仰望，仿佛还能看到当时城楼、故景模样。
是怎样的一名弈者，值得许多人一辈子不忘的惦念，值得多年后重新想起依然恸不能言的悲凉？
即使史官不载，他冠绝古今的棋艺，他如玉如竹的风姿，也依然曾存于这世间，惊艳了不知多少人的眼。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闲坐说玄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