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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黑白落纷纷 ...

  •   永定元年,十二月,建康。
      南方的冬天一如既往的湿冷,即使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也还能感受到席卷周身的凉意,寒风虽不至于像北方那样割脸如刀,却也侵袭体肤,不给人留一点温暖的希望。
      都城繁华,何况是新朝初建、大赦天下的时候,我走在建康的街道上,看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侯景之乱的惨像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谁还记得九年前被围困时的绝望呢?
      人啊、总是健忘的。坏事会忘,因为不想记得疼痛;好事会忘,因为不曾刻骨铭心;功过会忘,因为自己不在名利局中;是非曲直会忘,因为横竖只是饭后谈资,冤未冤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可记的呢!
      也不必有执念,执念一起,解脱不得,白白荒废光阴,把亮丽青春熬成枯瘦无油的灯,徒令旁人生厌,到最后自己都要厌弃自己,何苦来!
      所以啊、什么都不太重要,什么都不要记挂,唯记得棋子棋盘、黑白方圆便好,世人痴愚,世人混沌,理他作甚?
      就像此刻在这棋馆里,人人眼中只有棋局,没有其他;没有其他,也就不会有爱恨贪嗔,没有爱恨贪嗔,自然就没有诸多悲苦萦怀,岂不妙哉!
      忽而门口的人闻得一阵冷风裹挟着我步入了门,便惊异道:“哟,新面孔?这位郎君不是本地人吧?”
      “确实不是,”我呵手,对于这“郎君”的称呼已然习惯,也懒得多做辩解,“我是从钱塘过来的,想要寻一位李师傅。”
      有个年轻人看了过来:“嘿,我们这里姓李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寻的是哪一个李师傅?”
      “一位······”我想了想,“年岁极老的,德高望重、棋力深厚的李师傅。”
      棋馆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几乎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有个古稀老者沉声道:“你找□□做什么?”
      我恭敬道:“为求教几桩旧事。”
      老者“哼”了一声,道:“我师父年岁大了,坐卧不便,可不是谁想见都能见得到的!”
      我叹了口气:“那,怎样才能见到大师呢?”
      老者捋须:“至少,你下棋得下赢我大徒弟,才有资格见到师父他老人家。”
      我坐到老者对面,打开了棋盒的盖子:“不必那么麻烦,若我下赢了您,可否帮我引见□□?”
      老者气得胡子抖了三抖:“好大的口气!你可知这建康城内,能赢过我的一共才有几个人?”
      “那便请老人家执白先行,”我起身一礼,“在下求教了。”
      这下不只老者气极,满堂弈者都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想来心里是恨不得将我这自大狂客乱棍打死的,幸而老者自持身份,向众人摆了摆手,对我道:“既然你如此无知无礼,那老朽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将白子棋盒推到我面前:“这样,你执白,我再让你三子,省得叫人说我以大欺小。”
      我推回给他:“请老人家执白先行,不必让子。”
      “好、好,”老者不知是气笑的,还是因为竟有人狂妄至此才觉得可笑,一边摆上座子一边道,“我执白便我执白,只是可惜,这样即使赢了你,也没什么可说道的······”
      我不想再多一句废话,也摆好座子道:“请。”
      黑白子交替而落,四方上下间的万物,往古来今间的至理,都借着这浩瀚棋盘,勾勒出自身最原始的形象。
      老者棋力不俗,我令自己沉于棋局之中,所有求不得的执着都暂散了去,终于在天地玄黄之间,得一瞬解脱。
      ——吾辈贪此一刻胜负之分,酣畅胸臆,不知有人间,不知有古今。
      “······”老者落子的手不知从何时起慢了下来,一步一流汗,在这寒冷冬日里转瞬湿透夹背,终于,白子掉下了两颗,砸在棋盘上,震耳欲聋,“我输了······”
      我行礼:“承让。”
      “人外人,天外天,”老者感叹,“吾,愧煞······”
      “如此,可否请您为我引见□□?”
      “自然······”

      “你,想问什么呢?”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极老,据说已年近九十,可当面对一名弈者时,眼中依然有回光返照般的亮色。
      我道:“问一人。”
      他回问:“何人?”
      两个字在舌边打转,咀嚼半晌,终于吐出:“褚嬴。”
      褚,嬴。
      不是常见的姓,亦不是常见的名。
      “褚嬴啊······”这样的两个字不知震颤了哪一根琴弦,老人闭眼良久,才又缓缓道,“算起来,他也曾是我的师弟······”
      “我记得那时候,褚家刚搬来建康,要为家中的小公子,寻一位棋艺的启蒙老师,我师父便去了······”
      “那时候啊······他还是个小娃娃,连垂髫的年纪都不到,莫说拈起棋子了,即使五指并用地去抓,都未必抓得牢······”
      “说来也奇怪,一个话都不会说几句的娃娃,一看到棋盘啊,眼神却会闪闪发亮的······旁人向他讲起棋的规则与下法,他虽听不怎么懂,却听得津津有味,下了课,师父要走时,他还会抓着师父的衣角不让走······”
      “或许呀,他就是为围棋而生的吧······”
      “之后吗·····没几年哪,娃娃就慢慢长大了,棋艺进境飞快,我白白痴长他十余岁,可他八九岁时,居然就能赢过我了。又过了两年,连师父也教不了他了·······”
      “后来,师父就辞了这教棋先生的职,我也没再见过他了,只依稀听说,他拜了更好的师父,学了更高的棋艺,不到二十岁,就没人能下得过他了······”
      “再后来······再后来怎样来着?”
      “唉······我已经太老了,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年轻人,你可知,他之后如何了呀?”
      我沉默,我虽远不及眼前这老人的高龄,却又哪里是什么年轻人?至于后来之事,不知道或许比知道更好些。
      于是我对这老人撒了谎:“在下······不知。”
      老人问我:“那,你又为何千里迢迢来到建康,问我这一遭呢?”
      我答:“前些年偶然见过褚嬴残留的棋谱,惊为天人,故察访其旧事,寻觅其踪迹,希冀有朝一日,能探得其人所在,与其对弈一局,便无憾矣······”
      “唉······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啊······”老人叹息,一字一句里都是岁月斑驳的痕迹,“年轻人,你既识得他的棋谱,陪我这残朽之人下上几局,可好啊?”
      我礼道:“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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