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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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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留和刘申的婚事订在一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这日,洛影起的很早。昨夜的一场大雪,落了满城。打开窗,晶莹剔透,淡淡的亮光映照在屋内,竟没有一丝寒意。推开门,三三两两,柳树的枯枝上罗列着喜鹊,发出悦耳的旋律。
多么好的征兆啊——
一切都很圆满,似乎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命运真是神奇,兜兜转转,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原来终点在这里。一开始,谁都没有料到,柳留会嫁给刘申,但一切又是如此水到渠成。柳留渴望一个家,只有刘申能给她。他不爱喝茶,但为了见到柳留,每月都会去买茶。柳留在讲述他们相处的点滴细节时,嘴角总是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洛影看的出,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没有丝毫伪装。
可是,他们相处不过两月,就已谈婚论嫁。洛影总觉得这个决定有些仓促,柳留却不以为然:“有的人,认识了很久,但总也猜不透。有的人,只是初相识,就能一眼见底。刘申于我,便是后者。我想,这或许就是你常说的‘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吧。”
她的声音异常清冷,这一席话说的不紧不慢,竟似旁观者一般。正是如此,反倒显得格外真诚。真诚到让洛影恍惚以为,她们都已忘却了半年前发生的事情,忘却了那个人……
然而,数日前的一番长谈,又一次唤醒了洛影的记忆。那日,洛影陪柳留上街置办嫁妆,二人行至一家售卖马具的铺子前,柳留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洛影疑惑地看向柳留,对方未及答话,店里的一位伙计已热情地迎了上来:“哎呦,这不是柳姑娘吗,真是好久不见啊!小店近日新得了一批上好的马鞭,姑娘要不要进来瞧一瞧?”
“不必了。”柳留面色如常,语气冷淡,似乎不欲多言。
洛影对此有点讶异:这伙计若是识得鸿影,倒还平常,毕竟她精于骑射,马鞭于她也算常用之物。但对方却是不通骑射的柳留。
“阿留,你在这儿买过马鞭吗?这伙计怎么认识你啊?”
“买过。”
“你又不会骑马,买马鞭做什么?”
柳留将视线转向车水马龙的街市,缓缓开口:“其实,我初次见到他不是在茶行,而是在街市。”
“谁?”洛影被她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不禁皱起眉头。
“李周。”
这是半年来,洛影第一次从柳留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年初到梓州,我就遇到了他。鲜衣华服,策马扬鞭。人群中的惊鸿一瞥,成为我那几年晦暗人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其实这些年来,我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我深知,他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也曾坚信,那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念君远行役,中夜忧反侧。揽衣起成章,赠以当马策。’既然留不住,我便选择放手成全。生辰那日,我赠他马鞭,还他自由。……未曾料到,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终究是抛去了“马鞭”,亲自为自己戴上了枷锁,把自己锁在这里。至此,我记忆中那个策马扬鞭的翩翩少年郎,也将永远消失在尘世间……”
以前,洛影一直看不出柳留对李周的情意到底有多深。她也曾疑惑,分明是李周背弃了二人的感情,但他表现出的情意反倒更深一些。至于柳留,她似乎只是短暂的难过了一下,就恢复如初了。
如今方知,柳留对李周,才真的是情深似海。
可刘申呢?
在她心中,又是怎样的存在?
当日,洛影是怀揣着这样的疑惑,参加的那场婚宴。宴席间,她始终有点恍惚,繁复的仪式,绕得脑袋闷闷的。洛影混迹在人群中,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静静凝望着柳留。她当时在想:柳留此时是否真得欢喜,转瞬间是否就会两鬓斑白,儿孙绕膝……
未待席散,洛影就率先离开了那里。她垂着脑袋,昏沉沉,独自行走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在拐角处不慎撞上了路人。
“抱歉。”洛影胡乱道了歉,正准备继续前行,却被对方拽住了衣袖。
身侧弥漫着熟悉的气息,淡淡的草药香味沁入口鼻。抬眼间,她看到了颜裕。
“真巧啊!”洛影冲颜裕咧着嘴,笑的很开心。
颜裕意味深长的看着洛影,语气平静:“不巧,我在等你。”
“该不是李周托你来的吧?”洛影心中的话未及深思,便脱口而出,说完就有些懊恼了。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怯生生看向颜裕。
看到对方这幅模样,颜裕有点哭笑不得:“不是,我找你有事。”
“何事?”洛影觉得自己今晚必须慎言,否则绝对还会说错话,“我此刻的心情实在不适合谈任何事情。”
“无妨,边走边聊。”颜裕笑着摇摇头,和她并肩同行:“我以为你会很晚才出来。”
“等了很久?”
“刚到。”
“我有点累了,咱们去那边坐会儿吧。”洛影指了指右侧的高台,径直走了过去,方欲坐下,却被颜裕拉住了。
“冬日,石凉。”颜裕脱下斗篷铺在台阶上,执意让洛影坐在上面,自己则靠墙站在她的身侧。
万家灯火,人影绰绰。洛影看着远处的高楼,轻声道:“席上只有酒水,怪没劲的。”
“是你只注意酒水罢了。”颜裕弯腰靠近洛影,轻轻闻了闻她身上的酒味:“饮了很多?”
“没有,只是小酌。”她的声音有些缥缈,若不是二人离得很近,颜裕压根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此刻,颜裕闻到姑娘身上特有的香味,伴着淡淡的酒味,有一瞬的失神。半晌他才清醒过来,惊觉自己靠的太近,似乎有些不妥,便急忙站直身子与洛影拉开距离。
这一连贯的动作,在外人看来是有些突兀的,洛影却没有注意到。她还保持刚才的姿势,呆呆望着远处出神,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颜裕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接着洛影刚才的话,继续道:“我看洛大姑娘走路都不大稳了,原来还只是小酌呀——”
洛影撇嘴表示不赞同:“本姑娘的头脑可是十分清醒的,旁人或许觉得我是喝醉酒了,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我却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她突然歪着脑袋,目光转向颜裕:“你是否也觉得我此刻神志不清,在胡言乱语?”
颜裕仰头大笑道:“这我倒不晓得,唯一知晓的是——小洛今夜绝对不是小酌!”
“是吗?”洛影稍稍皱起眉头,像在思索颜裕的话。
颜裕伸出手替洛影理顺额前的碎发,柔声道:“不大放心你,特来瞧瞧,果然不出所料。”
洛影仰头,与对方视线相交:“这就是所谓的有事?”
颜裕不置可否。
“谢谢你,叶之。”洛影的视线有些模糊,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平日里,我在夜间观物最是清晰,今夜却看不大清。晨起去见阿留,她分明是喜悦的,我却总觉着不太对,便只能安慰自己是庸人自扰。……只是,我们相识也有数载,往昔即便只看背影,我也能分辨出她的喜怒哀乐,今日怎会辨认不出?或许我们都在改变吧,我非昔日之我,她亦非昔日之她。不过,想到能有一人与她相伴余生,我心中着实替她欢喜,其他的倒也不再重要。”
“可是方才出来时,我又想起了埋葬柳叔的场景。那时我站在山头等着阿留,看着满山纷繁的花草,染上落日的余晖,分明是那样美丽的景致,却透着深深的苍凉与衰败。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
“今日也是,这么好的日子,又是这么美的月色,为何还是不能令我心生欢喜?”
洛影伸手去抓天上隐现出的那轮明月,淡淡的流光洒向街道,倾泻在她的指尖,沙沙的,柔柔的,流光伴随着她手中的帕子缓缓移动,映的那枝孤花格外娇艳。
霜雪,孤花。
一瞬间,眼前之景似与她的梦境——他的记忆,完全重叠。
借着月色,颜裕看到洛影眼中有泪珠在打转。她那么难过,他却不知如何开解,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终是化成一声叹息。
他们就这样一立一坐于月下,安静地看着那轮圆月,看着彼此呼出的白气消散在夜色中,看着街道从熙熙攘攘到空无一人。洛影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可是她清楚的知道,太多的沧海桑田终究只是幻觉。
从晨起到此时,她总有一种虚幻之感,仿佛一直陷在梦境之中,从未清醒。她甚至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其实,昏昏沉沉也挺好的。读“华胥梦”时,洛影总在想:若能永远留在梦境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实与梦境,真真假假,何必太过当真……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唤醒了思绪。洛影突然起身,把斗篷还给颜裕:“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必了。”
“顺路。”
“叶之,莫要再哄我了。”她的眼眸漆黑,深不见底。
颜裕心中一怔,呆在了原地。
语罢,洛影起身独自离去。
她能够感受到身后一直不紧不慢跟随的脚步,但是始终不曾回头看上一眼,仿若全然不知的向前走着。
他的气息,如在身畔。
眼前那个纤细的桃色背影,令颜裕不禁想起两年前回城那日。他很想冲上去,告诉她一些事情,终是按捺住了自己的情绪。
他想:他们以后还有大把时间,不必急于一时……
回到柳宅已是深夜,洛影呆坐了一会儿,又起身打了一盆冷水。当疲倦一洗而尽,神志也变得异常清醒。她双手抱膝,怔怔地坐在床头出了一会神,复又躺下,来来回回折腾了许久,才缓缓睡去。
恍惚间,洛影又走到她曾经无数次迷失的山间,再次摔下悬崖时,那只手又一次紧紧抓住了她。
颜裕的嘴角噙着一抹笑,静静望着她。
他们携手同行于晨曦的山水间,午后的古寺旁,月夜的街市中……
转眼,她又一个人,恍恍惚惚,游荡在那条熟悉的街道上。她看见颜裕牵着一位头戴红纱的女子,站在树下冲她微笑,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洛影独自蹲在巨大的梓树下,呆呆的,仿若失去了一切,心被绞的生疼。
远处的打更声传入耳畔,惊醒了床上的人。
洛影的手指抚上脸颊,湿漉漉的,枕被亦是如此。她坐起身来,抱着被子斜靠在墙边,看着天色渐渐亮起来,听着门外的人语声渐起,心里空落落的。
昨夜,是洛影对颜裕第一次坦露心声,虽是醉酒之言,其实无比清醒。她一直当他是知己,却不愿走的太近。只因害怕自己无比珍惜的,在他人看来只是尘埃。她习惯把自己封闭起来,藏在一个小角落里,才能免受伤害。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以为终于可以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那人面前时,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梦打破了。
她躺在床上,既失落又难受,突然想到了分别已久的爹娘,突然很想家,很想普镇。
细细算来,离家已经两年了,有喜悦,也有悲伤。太多的刻骨铭心,太多的难以忘怀。认识了很多的人,经历了很多的事情,突然就长大了。
是时候,也该回去了,柳留已经有了归宿,这里再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