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信任 ...
-
虽然嬴政这么说，但清河不可能真的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好意，就像她没办法就这样接受萧恨水替她承受死劫为她供应生机。
她想了想，问：“那有什么我能为陛下做的吗？”
嬴政在梦中认识她许多年，对她的性子已是十分了解，心中微微一叹，道：“等朕想到再说。食不言寝不语，阿苑，先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虽在后世见于儒家典籍，但这也是周礼的反映，身为贵族，多半会遵守这样的规矩。清河点点头，不再说话。
嬴政到底知道她多少事情？他知道她来自后世大唐吗？他知道蓬莱没有长生不老药吗？还有，她之前与高举反秦旗帜的墨家在一起，他难道不怀疑她吗？蓉姐姐和盖前辈，还有天明少羽他们，现在会不会很担心她？
种种疑问堆叠在脑海里，清河无意识地动筷，很快把嬴政夹给她的菜都吃了个干净。
见她吃饭也在走神，嬴政眼中便有了三分笑意，随手将她方才吃得多一些的几样菜往她面前推了推。
饭毕，嬴政便要回咸阳宫处理政务了。再怎么重视她，他也是一国之君，能抽出一顿饭的时间来陪她，已是不易了。
“你在这里安心住下，想要什么便差人来与朕说。”嬴政在偏殿中更衣，换回了他常穿的玄色衮服，日月星辰点缀其中，龙凤百兽俯首其上，十二旒冕更为他增添了深不可测的帝王威势。
即便如此，他对清河说话，仍旧是旁人不曾见过的和颜悦色。
然而临到出门之前，他忽然道：“阿苑。在这里，你可以选择站在我身边，也可以选择袖手旁观。”
“——朕可以接受诸子百家与大秦为敌，可以以天子之剑斩除一切阻碍，但唯独，不希望你站在对面，迎向天问的剑锋。”
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但这是清河见到他之后，他说过的最认真的一句话。
清河眼睫颤了颤，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
但好在他也并没有一定要从她口中听到回答，说完之后，只停留了片刻，便干脆利落地迈步离去。
作为来自大唐的未来之人，她知道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不站队。秦会亡，楚会亡，汉朝初立，那些开国功臣也并不是都能有好下场。
如果她想活下去，隐姓埋名才是最好的做法。
可人来到世上不能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她拜入方乾门下时，曾立誓会“秉持道心，天问求索；入世侠行，兼济九溟”——蓬莱被世人赠予“仙门”雅称，门中弟子除了要修道心清明，更要有济世行侠之义。如果蓬莱耗费诸多心力培养出来的弟子只会苟且偷生，那么它也不可能在东海传承千年而屹立不倒了。
但是她若要有所作为，就必定要在大秦帝国和反秦联盟之间选择一方作为立场。
抛开所有恩情友情这类感性的问题不谈，单从理性的角度分析，她就很难做出选择。
她看待这个世界的视角，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她不仅不像墨家那样对嬴政深恶痛绝，反而还十分敬佩他——他结束了自春秋战国以来长达数百年之久的分裂割据，创建了第一个统一的集权国家，统一货币、文字、车轨、度量衡，北拒匈奴，南征百越，为后世中原民族的融合稳定奠定了基础。
哪怕修筑长城、灵渠与秦直道在当时看来劳民伤财，也不可否认这是中原一统攘敌于外不可或缺的条件，这些工事不仅保护了当时的大秦，更使后来所有的中原王朝受惠无穷。
用后世的眼光看，便是“罪在一时，功在千秋”。
但不巧的是，以墨家为代表的反秦联盟，正是这“一时之罪”的直接受害人。他们在秦一统六国的脚步下失去了亲人与朋友，而且在严苛的秦律之下，连过上正常安逸的生活都是一种奢求。在他们心中，自己的身份永远只会是“六国遗民”，而不会是“大秦帝国的子民”。
正因为她不能与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她没有资格去对他们的反抗之举指手画脚。
难道……这里就没有她可以做的事了吗？
清河思索片刻，回到内殿，抬手唤来一名侍女：“这位姐姐，我可以问你一些事情么？”
侍女面带微笑，俯首行礼：“苑姑娘不必客气，奴名濯流，是陛下专门拨给姑娘的侍婢。姑娘若有疑问，尽管开口便是。”
濯流……？是凌海诀心法一重奇穴的名字？
清河眨眨眼，又指向站得更远一点的另一名侍女：“那那位姐姐叫什么名字呢？”
濯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笑道：“她名唤无涯。兰池宫服侍您的三十名宫人，皆是陛下亲自赐名。”
——好了，可以确定了，嬴政给这些侍女起名字，全是按蓬莱内功奇穴来取的。
她好像就是随口抱怨了一回某几重奇穴难记，被他缠着把所有奇穴的名字都说了一遍，没想到他全都记住了。
这份心意，过于厚重。
清河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摒弃杂念，问道：“你可了解扶苏公子？”
濯流点头：“扶苏公子是陛下的长子，为人宽厚温和，爱民如子，博学多才且明辨是非，深得陛下重视。如今公子正在齐鲁之地的桑海城，与蒙恬蒙将军一道为陛下东巡清退障碍。”
这名侍女言谈之间颇有文采，且行动间还有练家子的干脆和沉稳，清河心想她约莫不是什么普通人——或许，嬴政拨给她的三十人里，没有几个真的是普通人。
因为暂时还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清河不知道的是，濯流后面那句话里包含的信息，比她话里的文采要重要得多。
始皇东巡这件事作为帝国的最高机密，消息的传递都承载于需要千机密码铜盘方可破解的黑龙卷轴之中。而濯流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告诉她，本身就代表了嬴政对她的态度。
见清河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濯流不仅没有就此打住，反而开始为她介绍秦国高层的种种势力，例如由赵高统领、耳目遍布天下的罗网，由章邯率领的、负责贴身保护嬴政安全的影密卫，还有皇帝直属的咸阳禁军龙虎.骑兵和负责河西对匈奴防御的安西镇军。
就算这些消息不是绝密，但如果嬴政真的想保证自己绝对不被背叛，其实连这些都没有必要和她介绍。濯流能够说出这些，就意味着嬴政希望她知道，不论是作为敌人还是作为朋友——不过以他这样坦然的态度来看，想来是对她不会站在反秦联盟那边十拿九稳了。
他为什么会如此信任她呢？
清河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回报这一份厚重的心意。
思考间，余光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缓缓移动。
她头皮一麻，凭本能立时挥出一道气劲将那东西钉在原地，平整光滑的地面顿时便多出一道小小的凹陷。
濯流眉头一蹙，快步上前查看，随即诧异道：“……罗网？”
其实清河动手倒不是因为发现有什么异常，而只是天生对蛇虫鼠蚁等物感到不适。就算和五毒教友人待在一处，也必定要对方收起随身蛊虫才敢靠近——为此五毒的朋友还专门为她研制了一些趋避虫蛇的药粉，不过在机关城时，她将那种药分给了盖聂天明等人，自己手里现在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她忍住不适，往那只被她一击毙命的蜘蛛身上看去，果然在背上看见了濯流描述过的那种，代表着罗网的花纹。
“我去禀报陛下。”濯流当机立断，用锦帕包住了蜘蛛的尸体，而后对她弯腰福身道：“姑娘请在此稍作休息，有事随时唤其他人即可。”
……看来这只罗网的蜘蛛出现在这里，并非嬴政的授意。
可她分明还没有见过赵高，他为什么竟会绕过嬴政用这种方法来打探她的消息？
看来，帝国内部也并非全然风平浪静。
清河走出宫殿，望向来时她见到的那些、仿照蓬莱风物所制的精妙之景，一时只觉得心绪涌动，万般复杂。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