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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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刚从马车上起身，就有人为她拨开车帘，车辕之下则早已经放好了供她踩踏的轿凳。环顾四周，十几名面容端庄秀美的宫女恭恭敬敬俯首而立，前来为她引路的那人更是温婉和善、观之可亲。
她们有的捧着铜盆等她净手，有的举着铜伞为她遮阴，更有人端着果茶糕点柔声细语地问她是否需要先垫垫肚子。
即便她心中对自己的身份再清楚不过，此刻也有了一种“她可能真的是秦始皇的私生女”的错觉——就算在大唐，这一份前呼后拥的排场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有的。
清河在浸着新鲜花瓣的铜盆里将手仔细洗了洗，立即便有人奉上锦帕来替她擦手。捧着果盘的宫女紧随其后，双膝跪地，将托盘高举过头由她选择要吃些什么。
她略略看了一眼，几种鲜果被切成整齐可爱的模样摆在银制的小盘中，盘下垫着冰块，即便在烈日之下也未曾显出半点萎色；不知名的糕点更是有意做成了玉兔桃花海贝等讨喜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精品。
清河心中更忐忑了。
她心里胡思乱想这说不定是自己的断头饭，又见宫女俯身跪她，当即便侧身避过对方下跪行礼的方向，顺手将她扶了起来，道：“这位姐姐不必如此，清河只是一介草民，当不得这般大礼。我已休整好了。烦请诸位带我去见陛下吧。”
那宫女被她扶起，脸上惶恐之色更重，低头道：“苑姑娘折煞奴，陛下亲自吩咐，要以帝姬之仪相待，奴不敢有半分怠慢。”
帝姬之仪？！
难道她真是秦始皇的私生女？
这一回清河的惊讶不比她知道萧恨水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时要少，她几乎有些呆滞地跟在引路宫女身后，一路走过繁复雅致的九曲回廊，绕过奢华精美的玉池假山，走到主殿门前，这份呆滞才又转变为不知所措的紧张。
透过由宝石串成的帘幕，她看见一道昂藏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引她过来的宫女小声对门口的宫人说了什么，那人便踩着快而轻的步子进去回话。
片刻后，那宫人出来对她笑道：“姑娘进去吧，陛下在里面等您呐。”
清河定了定神，一步一步踏上阶梯，迈过门槛，见到帘幕后那人，正有些犹豫地要按萧恨水说的行个大礼，那人却先一步开口道：“不必跪我。”
他拨开珠帘，宝石珠玉泠泠相撞，清河立刻低下头去。天子的容颜，无论在什么朝代，都是不能直视的。
“阿苑。”这道声音里蕴着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但此刻却仿佛还多了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你终于来了。”
惊讶之下，清河忍不住抬头看他。
那张脸英挺而沉稳，长眉微挑，凤目含光，一身贵气浑然天成，常人光是看上一眼，只怕就要被这通身的气度折服。
但——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张脸，有那么一点眼熟？
“你……是……”
旁人都道她名字取得好，故而与她亲近的人大多只叫她的名。只有一人，听说旁人都叫她清河，便说自己要用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呼，要称她的姓，叫她阿苑。
可那只是早已模糊不清的几段梦境。
梦醒之后，她对子游说她在梦里认识了一个朋友，子游还嘲讽她是少女怀春情窦初开，一定是白日练功不够用心，才会梦见那些奇奇怪怪的事。
梦里那个少年，第一次见面时曾说过，自己的名字是……赵政。
……怪她。
彼时才八岁的她完全没往“赵政就是嬴政”这个方向去想，她还傻乎乎地管他叫“阿正”，带他上天追鸟下海摸鱼，带着他扫完了整整一百级神宫台阶。
啊，她好像还在他被螃蟹夹到手惊慌失措的时候笑得前俯后仰，一边笑一边帮他扯，然后自己也被夹了……
如果不是今天见到他，她也许再也不会记起自己曾经做过这么傻的事，哪怕是在梦里。
母亲待她极严格，平日她除了做门中的课业，还要额外完成母亲的要求，师友夸她早慧，只有在梦里，她才能稍稍喘口气，做一些孩子气的、幼稚的事。
谁能想到，这位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会入她的梦呢。
意外归意外，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察觉不到嬴政对她释放的善意，那么她也不配被师父方乾赞赏有加了。
她斟酌片刻，还是使用了比较中规中矩的称呼，对他拱手一礼：“陛下安好。”
今日来见她，嬴政特意没有穿天子衮服，只着一身白衣，便是希望她不要过于拘束。此时她明显认出了他，却还是选择了疏淡有礼地对他——或许是，和墨家叛逆待在一起的时候，听到了一些诋侮之言？
他眉头微皱，却又很快松开，笑道：“当年在蓬莱，是你照拂寡人良多。今日你既踏上大秦的国土，自然也该由寡人来招待你。路途可曾辛苦？寡人已为你备下宴席，你去看看菜色可还合心意。”
……追鸟摸鱼也算照拂吗？
清河有些不解，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和“阿正”在梦里的交情值得他做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惜以帝姬之仪相待。或许他还想探听一些关于长生不老药的事？
因为自小与父母不够亲近的缘故，她从来珍惜旁人的善意，旁人待她三分好，她便会回以五分。但即便如此，她也不相信有人会因三分的交情回以十分的好意。
这已经超过了她所能理解的限度。
她随着嬴政走入内殿，正要入座时，嬴政忽然道：“那个谢采，现在何处？”
“……！”清河讶然地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竟会知道谢采。
嬴政看着只到他腰腹高的小姑娘诧异的神情，方才因她的疏离而生出的些微不快顿时消散了几分。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道：“自那日一别之后，寡人再也不曾入你的梦。但你的事，却还时时会入寡人的梦。那个谢采，还有月泉淮……若他们踏上秦国的土地，寡人必定叫他们不得好死。”
他会梦见她？那大唐的事他也都知道？清河既害怕他询问未来之事，又为他的心意而触动，一时只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来：“多谢陛下。”
嬴政见她神情勉强，只当她又想起了濒死的那一幕，他眼神一冷，沉声道：“你放心，在大秦的国土上，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他真的待她很好。
清河咬了咬唇，开口道：“陛下心意，清河万分感念。只是，清河以为，自己并不值得您待我这样好。”
她在意的竟是这个吗？嬴政微微侧目。
也是，她在梦中只与他见过数面，可他却在梦里认识了她几十年。
到底是蓬莱仙山，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还是如初见时那样，是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可他已经是年近不惑的中年人了。
从在赵国为质受尽欺辱，到归秦沉浮于权谋争斗，再到伐灭六国一统天下，她与蓬莱永远是他心中的净土。
他知道碧波万顷的茫茫大海中有一座钟天地造化之秀的仙岛，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痛苦，只有飘逸出尘的仙人和美轮美奂的宫殿。
嬴政从未踏足过这座仙岛，但他的心已经去过无数次。他熟悉每个渡口的白豚，熟悉会在海面喷出水柱的巨鲸；他见过高可参天的椰树，也曾饮过甘醇鲜美的椰汁。
这样的仙岛上还有一个只属于他的朋友，这个朋友虽然只是个年幼的小姑娘，却也有着飞天渡海的大能。她带着他追逐风中流云，从万丈高空俯视微茫人烟；她带着他潜入幽幽深海，触摸晶莹艳丽的珊瑚和斑斓奇异的游鱼。
他在赵国被人侮辱受的伤，是她赠予灵药悉心治好；他在秦国无可诉说的心事，有她陪在身边认真倾听。
虽然他从亲政之后，就再也没能出现在她的梦里，但他仍不时能在自己的梦里梦见她。
他看见她月下负剑，勤修不辍；他看见她行侠仗义，扶危济困。
他很想再见见她。
所以他很早就开始筹划建造蜃楼，对外说是要求长生不老药，其实不过是想踏上那片陪伴了他半生的无尘净土，见一见这个……他单方面认定的，神仙小青梅。
想到往事，他的脸色柔和下来，甚至还亲自为她布了一些菜，语带笑意道：“寡人说你值得，便值得。”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