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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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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光投在阴郁的窗上,一小点烛火被微风吹得闪闪烁烁,临窗的几案上随意搁着两本书。若不是那两个鎏金的大字还维持着一些肃穆感,绝不会有人将这分外萧索的地方视为东宫。
“殿下,进些宵夜吧。”面容姣好的户奴端着银盘进来,上面盛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李贤掷开笔,顺着昏暗的光看向那个白皙的少年。少年忙垂下头,高高举着的盘子因此挡住了他的脸。贤微微皱眉,本能地一拂袖,盘子连带点心摔落一地,少年一惊,还未能惊呼出声,就被贤一把捂住嘴,他的大手顺势揽住少年的腰,步步紧逼直到将他压倒在床上。
少年吓坏了,贤死死地盯着他充满惊恐的双眼。
那样泛着涟漪的眼睛,像极了那个时候的她。
昏暗的光让他看不清,看不清最好。
“婉儿,我会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给你看。”贤抚着他的脸,出神地说着,“若成,你就站在我身边看这天下;若败,你就踩着我的尸体看这天下。”
这是多少次了?少年的心狠狠地痛着,尤其是在接触到贤那受伤而迷离的眼神时。少年不知道,那位婉才人是怎么勾走太子的魂的,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太子就快要疯魔了!
“太子……太子殿下……”少年怯怯地出声唤他。
“别叫我太子!我真是恨透这个称呼了!”贤没来由地发怒,这个称呼让他吃尽了苦头,这大概是整个大唐最难坐的位置了吧?他以前总是在心里嘲笑着弘的软弱,但在坐上太子位后他才体会到弘的不得已。储君贤能,那是天子教导之故;储君平庸,那是不堪重任之由。储君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传到天子耳朵里,亲情被有意无意地抹去,处处都是要造反的痕迹。
尤其是她,那个最心狠手辣的女人……
贤的眼里燃烧起了熊熊烈火,他只想要发泄,只想要肆无忌惮地活一回,但天后留给他的空间不多了,他能掌控的,也许只剩了这张榻上的事。
看着身下任由自己怎么做,都紧咬着牙绝对顺从的少年,贤的眉越皱越紧。
他是在婉儿去紫宸殿后注意到这个新送来的户奴的。那天他酩酊大醉,记不清很多事,唯一能记起的,便是他第二天醒转过来时看到的缩在床角的那个少年。迷糊了好一阵,他大概想起自己做了什么。那个少年实在太漂亮,若不是身上穿着户奴的衣服,可能真会被认成女孩。他那害怕中带着倔强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在雍王府中的婉儿。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的话,奴叫赵道生。”
从此,赵道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户奴,贤无论去哪儿都会带上他,赵道生成了他的影子。赵道生可比婉儿顺从多了,二人的亲密之举看在众人眼里,但在开放的大唐,龙阳之兴也不是什么触碰底线的事,况且赵道生名义上还是户奴,碍于太子的面子,谁也不敢乱说什么。
相处久了,赵道生也更加了解这个每次都伏在自己身上喊着“婉儿”名字的太子。太子对婉儿,深沉而隐晦,或许在别人看来,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活应该很舒心才是,但道生不这么认为,太子这一人之下的位置,太难找准了。婉儿被封为才人的那一天,太子如同他们初见那天一样酩酊大醉,他说,她不会想要做才人的,但他是太子,一个什么也帮不了她的太子。他说,他果然不是亲生的皇子,天皇要与天后对立,偏偏用了最刺激他的一种方式。
道生从这时候开始心疼,并且也怨着婉儿的绝情。太子是全天下最完美的男人,能够被太子这样挂念,难道不是一般人万世都修不来的福分么?太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化的,他表面上渐渐无心于朝政,开始是减少批复奏疏的量,然后是不再批奏疏,最后发展到不上朝。只有道生知道,太子在密谋着什么。东宫的密道里,每天来来往往着亲太子的羽林将军,近卫也都悄悄换成了太子亲信,马厩的干草下,是稍一露出来就会在月亮下反光的东西。
那天太子说,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一定会来的,道生,你陪我演一出戏好不好?道生说,好啊,太子吩咐,道生一定会配合的。
然后他们就假装让婉儿捉了奸,道生也再次见到了被太子日夜挂念着的婉儿。他们简直是一对璧人,可是婉儿为什么要拒绝太子呢?他从太子的眼神里看到了深深的伤痛,在婉儿的眼睛里,也有。
“道生,我们恐怕要行动了。”贤慢慢撑起身子,眼睛忽然变得有神,透过朦胧的窗,看向闪烁着星光的夜空。
“殿下……”一句话实在是太让人害怕,道生当然知道贤为什么忍这么久,到现在却不能继续忍下去了。他忘不了天皇的近侍昨日来给太子回话时,太子乍变的脸色。
他说,明崇俨相面,对天皇说“太子殿下面相太薄,恐不能担千秋大业”,而天皇却并没有力争到底,这代表着什么,听者全都明白。一直以为父亲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没想到天皇封才人、求相面,似乎渐渐地动摇了立场。如果连天皇都不站在他这边了,那他这个太子还有什么意义?再不行动,他就要从这位子摔下来了!
“殿下!”门外出现急促的脚步声与高声呼喊,舍人几乎是被扔进来的,门里骤然站着按剑而立的羽林将军程务挺。
程务挺也不管里面是什么情况,带着自己的兵大步走进来,掷地有声:“太子殿下恕罪,天皇有旨,传户奴赵道生。”
“天皇召他干什么?”贤站起来,警惕地瞪着程务挺。
“恕末将不知,末将只是奉旨行事。”程务挺面无表情,一挥手,“带走!”
程务挺是当朝老将,行事果毅,派了他来拿人,那就是志在必得。贤眼睁睁看着赵道生被羽林军带走,拳头越握越紧——他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可是天皇为什么要召他呢?天皇这些年对自己这些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要拿问赵道生,也绝不至于如此匆忙。这次非同寻常,难道是……贤骤然紧张起来,一定是出大事了。
宣政殿上,群臣伫立,阶陛上难得有天皇的影子,二圣临朝,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天后的脸上蒙着的那层阴云,更使人战栗。群臣都是惴惴不安的,稍不注意可能就在今日丢了性命。正当夤夜,二圣同至,不为国政,为的却是一桩突发的案子。
明崇俨死了!
是的,就在他相过面的第二天夜里,死于道观外的山路上。
为盗所杀!
但为什么就这么凑巧?群臣不知道,他在相过面后说了些什么,但都理所当然地联想,他的死因一定是祸从口出。那么被相面的皇子们,就更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怀疑对象。这相辞孰利孰害,群臣不知道,但天皇天后的心里清楚。群臣虽然没有听到当时明崇俨说的话,但在看到天皇紧张的表情和传召赵道生的旨意后,也猜测到了一二。
“回禀天皇陛下,赵道生已带到。”
赵道生被扔到地上,没来得及束发,蓬头垢面中竟有别样的凄美。天皇倒吸一口凉气,素闻贤和赵道生的风流轶事,自己却因常年称病不大去关注,乍一见赵道生这模样,果然端端一个蓝颜祸水。
“你就是赵道生?”天后已经出声审问。
空荡荡的大殿中还有回音,搞得赵道生有些晕眩,忙向上面跪好,不敢抬头看:“回禀天后,奴是赵道生。”
“你素来跟着太子,太子既有谋逆之心,为何不报?”
声音就像从万年冰窟中传出来的一样,赵道生全身颤抖,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天后明显把矛头亮了出来,太子对他恩重如山,那些事,他怎能一一说明,于是扣了两个头,回道:“天后这话可是冤煞太子了!太子近来大病一场,安心在东宫养病,并无一丝一毫逾矩之事,又何谈谋逆之心呢?”
赵道生越说越心虚,只听上面天后已经低低地笑起来了,回头看看李治扶着额一言不发,又转身接着问:“那我问你,明崇俨之死,你可知情?”
“明……明大夫……死……死了?”赵道生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他再笨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有人要害太子,从明崇俨这里下手了!
“少在这里装模作样。”天后冷笑着,“道观里的看门人说,他们收到了东宫的请柬,明崇俨是因为要去东宫,才在路上被截杀的。”
“诬陷!这绝对是诬陷!”好像铁证如山百口莫辩,赵道生无力地喊着,“太子是清白的!从道观回来到刚才,奴一直都跟太子在一起,太子没有授意过任何人去道观送请柬!”
然而这辩解实在是无力,群臣都面若冰霜,开始为自己的下一步做打算了。没有人想卷入这场天后与太子的争权中,毕竟天后似乎已经铁了心要在今天结束这场持久战。更因为,连天皇也不发话,似乎已经在开始惋惜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了。
在赵道生来之前,群臣便已经清晰地了解明崇俨之死的原委了,因而无论他怎么辩解,都没有人站出来支持。天后扫视一眼群臣,一副大义灭亲的坚定模样:“明崇俨是治好天皇风痹症的首功,天皇对其礼遇有加,医道之事,不时亲传。太子谋害明崇俨,就是借此谋害天皇!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够了!”沉寂许久的天皇终于痛苦地出声,“太子……再如何也是我们的孩子,你何苦……”
群臣中听到天皇打断天后的话,还怀揣有一丝希望的那些人,此刻是完全绝望了。天皇已经在考虑对太子的处理问题,可见明崇俨的重要性,亦可见天皇已经铁定了太子就是幕后黑手。而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的群臣,在看到天后步履坚定地缓缓朝天皇走过去时,明白了这件事闹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天皇总是仁爱,才被亲情蒙蔽了双眼,明崇俨的事只是其一,太子还背着天皇做了些什么,天皇不想知道么?”
天皇惊愕地抬头,身为父亲,他是想保住这个儿子,但身为天子,他也不会容许有人觊觎帝位,即使是他的儿子、大唐的储君,也绝不可以。
“桓将军,你说说。”天后还看着天皇,话音刚落,只见群臣中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军,面朝上面毕恭毕敬地跪下,说出来的话,震动朝堂。
“回禀天皇天后,臣常年奉旨,防戍东宫外区。太子两个月前便称病,实则居于深宫,暗会宗室将领,意图不轨,其中就有苏州刺史曹王李明和沂州刺史蒋王李炜。微臣多次见人可疑,直至前天后念太子病笃不朝,着婉才人前往探视,命微臣小心护送,微臣过东宫马厩时便觉有甲兵之气,后奉天后谕详查之,果有兵器擅入。天皇天后若不信,现即可遣大臣随微臣共赴东宫查验。”
天皇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来,多年前兄长李承乾的叛乱还近在眼前,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也会走上这条路。微闭了闭眼,颤抖的手指了好久,才在群臣中定住,叹息一声:“裴炎,你去吧。”
站在前列的紫袍大臣领命而去,沉寂的大殿中正酝酿着腥风血雨。天后面色阴沉地扫视阶下大臣和侍奉的奴婢,人到得齐,却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婉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