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小故事》泉柚子

4、墓园里的男人

　　雨天，下午。空气潮湿，缺乏光照的墓园里起了雾。

　　这种天气里来这里的人很少，更别说是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了。

　　他身材高大，一身军装，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雨幕里，一座很普通的碑前。

　　从背后是看不清他的长相的，雨声清脆得打在橡胶伞面上，朦胧里淹没了他的低语。

　　他好像是在跟坟墓的主人说话，说到高兴的地方会低头笑一下。

　　休斯是新来的扫墓人，他是第一次见那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所以他回去问他的师父，那个男人的消息——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很有故事。

　　老师傅牙齿都已经掉了一半了，一边点烟一边望着窗外啪嗒作响的雨夜，缓缓地说：“这个男人每年春天，都会挑一个下一整天雨的一天，来那座碑前自言自语，今年算算，已经是第十一年了。”

　　那座碑里的女人，是他的上司，曾经在十一年前的战争里救过他的命。

　　休斯在给锅里添柴火，止不住好奇心问：“那他爱她吗？她救了他付出了生命，他一定是爱她的对吗？”

　　老师傅抽了一口烟，白烟被缓缓喷了出来，融进了黑夜里。

　　他混沌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好像在思考。过了一会，年轻的休斯都等不及了，他才缓缓地张口：“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休斯等不到答案，于是连续好几天他都没睡好。这个问题不知为何在他心底埋了起来，直到下一个春天——

　　整个三月，休斯都在等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他每天盼着下雨，天色一有变化，他就往墓园大门口跑，直到三月底，这天，休斯看着天色，觉得就是今天了！

　　他起了个大早，将日常工作迅速的完成，然后便坐在墓园门口等着，乌云聚拢，雨落了下来。

　　他打着伞，垫着脚望着盘山道的转角。

　　随着一束微光亮起，一辆小轿车缓缓爬上了山坡。

　　车的主人非常有礼貌，没有鸣笛，只是闪了两下车灯示意开门。

　　休斯冒雨跑过去把大门打开，他看不清车里那个男人的样貌，所以他只能在开了门之后转身便往那座碑那里跑。

　　所幸男人并不着急，等他装模作样在那个坟墓旁收拾落叶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撑着黑伞的高大男人。

　　“这里是你收拾吗？”

　　他听到有人问。

　　那声音在冷清的墓园里，仿佛是带着温度的。

　　他猛地转头去看：“是的，我是去年春天来的。”

　　这个男人一手举伞，一手捧花，脸色温和带着优雅的笑意，面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英俊。

　　“哦，是吗？我去年来的时候好像还没见过你”

　　男人走过来，将手里的一捧新鲜的紫罗兰就这么放在了湿答答的墓碑旁。

　　他本来想说，其实他们去年就见过了，但看到了男人的行为，他改口成了“你为什么总要在雨天来？”

　　男人笑了，理所应当一般的说：“因为她喜欢雨天。”

　　“雨天，和紫罗兰。”

　　他蓝色的眼眸望着只写着名字与出生年月的墓碑，仿佛在看一个人。

　　休斯还想继续问，但男人礼貌开口了：“能让我跟她单独呆一会吗?”

　　休斯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望着那个男人，只能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你今天见到他了？”

　　老师傅吃了一口热饭，问。

　　“对，见到了。”休斯把自己的汤饭盛出来，做到了木桌的对面。

　　小木屋外的雨还在下着，泥土路上有车灯路过，师徒俩同时抬头往窗外看，都知道是那个男人回家了。

　　“他明年还会来吗？”休斯问。

　　“可能吧。”

　　“他不是已经连续来了十二年吗？”

　　“是的。”

　　“那师傅你为什么不确定他明年会不会来呢？”

　　老师傅咧嘴笑了，露出来了他掉了一半牙的嘴，“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

　　一个已经坚持了十二年的习惯，几乎比修斯自己活过的命都短不了多少，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才会让这个男人放弃。

　　他用十二年的时间思念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比休斯思念自己的父母还要久，毕竟休斯是在懂事之后才开始思念的，而那个男人从十二年前就开始了。

　　那那个男人就一定是爱她的。

　　休斯抱着膝盖坐在那个女人的墓碑旁，一遍一遍看着碑上那个女人的名字，小小矮矮的石碑上就只有短短一个名字——薇尔莉特。

　　没有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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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春天，在下着雨的下午，那个男人又来了。

　　“她叫薇尔莉特对不对？紫罗兰的意思。”

　　男人愣了一下，笑得很开心：“是的，你现在识字了是吗？”

　　休斯摇摇头，“还不算是，只是目前在认这里的人名。”他指了指周围的碑，“她为什么没有姓？”

　　男人愣了一下，眼神瞬间垂了下来，低声说：“她曾经是有的。”

　　休斯听不懂，正准备追问，男人又露出了那个礼貌又疏离的表情，第二次把他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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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春天，这个男人好像已经预料到了他被一个叫休斯的年轻扫墓人缠上了一样，每次都是回答完他几个问题，满足他的好奇心，然后再把这个年轻人赶走。

　　两个人就这样在这个墓园里，认识了九年。

　　今年是男人第十九次来看望薇尔莉特。

　　“少校，下午好！”休斯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被叫做少校的男人失笑，慢慢把手里的紫罗兰放下，回了一个军礼。

　　“今年你又有什么问题呢？还是只能问三个，回不回答看我心情。”两人站在雨中交谈。

　　只能问三个，是他们这么多年来的规定了。

　　少校这次来好像脸色有些疲惫，下巴上留了一点胡茬，于是休斯鬼使神差地问：“薇尔莉特喜欢您留胡子吗？”

　　这个问题让少校有点惊讶，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这我不知道，她应该还没见过我长胡子的样子。我那时太年轻了。”

　　“那您希望她喜欢吗？”

　　少校垂眸笑了，“希望。”

　　“……那您爱她吗？”

　　“……”这是这几年来，每一次休斯都会问的问题，每一次男人都会沉默不答。

　　见自己三个问题问完，休斯知道自己该走了。

　　这一年的春天好像比以往更冷了，休斯把窗户关上，慢慢给躺在床上的老师傅一勺一勺喂汤饭。

　　“你今年问到了什么？”老师傅牙都掉光了，抿着嘴唇用沙哑的嗓子问。

　　“问他的胡茬。”

　　窗外有汽车驶过的声音，是那个男人离开了。

　　“胡茬？”老师傅笑了，他笑起来的声音像木工用砂纸打磨桌子，休斯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他只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笑他？

　　反正少校每年都会来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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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年的春天，男人开车上来的时候，休斯已经给他留好了墓园大门。

　　少校并没有在薇尔莉特的坟前看到一直等待自己的休斯，他打着伞，看到了那个已经成为青年人的休斯，站在了一座崭新的碑前。

　　他提前下车，慢慢走进，看见那座碑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父亲。

　　休斯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傅叫什么。

　　“少校？”休斯在雨中雾蒙蒙的墓园里抬头看见了男人，与十年前相比，他身材还是那么板正，非常精神。

　　只是青春的容颜也渐渐从他脸上流失，却还是能从他的言行里看出特属于上位者的从容。

　　“已经不是少校了。”男人指了指肩上的徽章，“现在是中校。”

　　“中校好！”休斯并不懂军衔，但还是露出笑容，朝他敬了个礼。

　　短暂的沉默之后，少校从那一捧紫罗兰里抽出了一支，放在了名为“父亲”的碑前。

　　“以后墓园就归你管了？”几秒钟的祈祷之后，中校问。

　　休斯点了点头。

　　“能答应我两件事吗？”中校突然说。

　　“您讲。”

　　“第一件，最近两年之内，不要离开这个小镇。”

　　休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第二件呢？”

　　“如果我死了，请把我埋在薇尔莉特的旁边。”他颜色恳切。

　　“啊？”休斯没反应过来，“您、您是？”

　　中校轻轻摇了摇头，“只是世事无常，没什么。”他朝休斯笑了笑，转身去找薇尔莉特了。

　　休斯发现这个男人很喜欢笑。开心笑，惊讶笑，礼貌的笑，落寞的笑，还有很多笑容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他转头看着那个高大的军官撑着黑伞，走上陵园，渐渐消失在雨中。

　　那一年的冬天，异常的冷，休斯第一次一个人过冬，屋外一下雪，白皑皑的山里，只有风雪在，整座陵园都寂静的可怕。

　　但柴火总归还是够他挨过这个冬天。

　　第二年夏天，休斯收到了一封信。

　　发信人自称是中校的朋友，噢，现在已经是准将了——因为他为国殉职，死后追封两级。

　　墓园地处偏僻，没有收到多少战争的波及。

　　休斯看着纸上写满了的单词，手里拿着字典，花了一下午时间才读通了那封信。

　　男人想要将自己的尸首葬在这里，但军人是有自己的墓园的，这里葬的大多数都不是什么人物。

　　所以男人依旧没能完成自己的愿望。

　　“所以。你是爱她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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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的春天，休斯已经数不清楚自己到底刻坏了多少个石碑了，但总归这个最令他满意。

　　落花铺满了薇尔莉特的碑，他带着笑意走过去将花瓣们分开，露出薇尔莉特的名字，然后开始在她的名字下面，刻上另一个人的名字——

　　“薇尔莉特&少校”

　　还是少校和薇尔莉特更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