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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空留念,却难了心结 ...


  •   听见钟明的呼唤,苏阔睁开眼,有些艰难地回应了一声:“钟明兄。”

      方才他一直将乌珠护在身前,直到人群被钟明拦下,才缓缓舒开手臂。

      见他还能讲话,钟明松了口气,扶起他苦着脸说道:“道长啊,别怪大伙莽撞,只因村里出了祸事啊!一夜间,九个孩子,全都死了!”

      “他们说昨天你挨门挨户到人家里,还抱过那些孩子,结果天没亮,孩子就没了,所以就怀疑到你头上。结果到俺这,又找不见人。唉!如今道长回来,快跟大伙说说,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啊?”

      苏阔努力站直了身子,朝愤怒的人群抱了抱拳:“大家失了孩子,贫道万分抱歉!但事实是一个叫离珠的妖魔,三年前来到此地,专摄婴孩的魂魄用来制香。早在这些孩子出生之时,三魂七魄就被她夺去二三。昨天夜里,那妖魔被贫道所杀,但孩子身上的残魂也因此离体而去,所以才...事已至此,贫道只能设法将孩子们的魂魄招齐,再想办法让他们魂归正位,才好转世投胎。”

      一番话说完,四周鸦雀无声,可立刻又喧嚣起来。

      王四大声道:“说的有鼻子有眼,你说妖魔死了,那尸身何在?”

      苏阔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簪道:“那妖魔的魂魄就收在这里面。”

      “哼,”王四冷笑一声,“你说什么笑话?仅凭一根玉簪就想蒙混过去?”

      旁边一人跟着哭道:“我那孩儿本来好好的,怎么偏你一来就死了?你说被妖魔害了,可妖魔在哪?什么模样?”

      听他这样一说,众人纷纷附和起来。

      “我那孩儿明明会说会笑,怎么就说缺魂少魄?”
      “昨夜将孩子逐个看过,还说没有企图?”
      “我看那个什么妖魔,就是他自己!”
      “妖道!他是妖道!”
      “打死这个妖道!打死他为孩子们偿命!”

      眼见着又一阵拳头要砸下来,钟明急忙跳过来,拦在当中:“等等!”

      “大伙是不是糊涂了?你们想想,这事若真是道长做的,他还回来干啥?就为了挨你们一顿打?再者说,道长要懂得妖术,还能任你们这些凡人捶打?”

      沸腾的人群又冷却下来。大家面面相觑,觉得钟明说得有些道理,却又不甘心就此放过。

      这时,人群中一个女子哀声道:“如果因为那妖魔死了,孩子才跟着去了,莫不如...就,就叫她活着啊!好歹我那孩儿也能保住一条命啊!”

      “是啊。就算是缺魂少魄,总好过阴阳两隔啊,呜呜...”

      苏阔无言以对。他的一番说辞单薄无力,连自己都不能信服。

      他当然不能留着离珠继续作恶,但他现在才明白,这些爹娘不需要所谓的公道,他们要的只是那个会说会笑的孩子。哪怕只剩一缕残魂,哪怕不知明日生死,至少今天那小小的身躯还是暖的。

      或许有更好的办法,或许能存续性命?可现在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自己那么冲动就把离珠杀了,到底是为了那许多的乌珠,还是因为那一片绢帕?

      离珠说的对,这都是他的错。可他却一错再错。

      苏阔渐渐失了神,直到又一个拳头落在他脸上。

      “无论如何,我那孩儿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对,就算不是他做的,这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祸事就是他引来的!这个扫帚星!”
      “特意回来装神弄鬼的,就是打算讹些钱财!”
      “这个黑心肝的道士!”
      “打死他!”

      钟明被扔出人群,再也没能挤进来。

      密不透风的拳脚下,一个念头悄无声息地爬上苏阔的心头。他原本紧绷的身子,蓦地松懈下来。

      一群人正打得热闹,突然一阵铃音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那铃音清透飘渺,好像就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际。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四下捕捉着声音的方向。

      伴随着铃音,不知从哪里拢上一团白雾,雾气中渐渐浮现出一些小小的轮廓,人们惊奇地发现,正是刚刚死去的那九个孩子。

      众人又惊又喜,立刻丢下苏阔蜂拥而上,朝自家孩子奔了过去。

      可到了近前才发现,孩子仅是些半透明的虚像。可王四他们还是不顾一切地张开怀抱,结果揽入怀中的只有一片虚无。

      这时,就听一个娃娃开口道:“爹爹,孩儿被妖魔害了性命,多亏了道长魂魄才得以齐全。现在孩儿和几个兄弟已经转世为仙童,爹爹该高兴才是。孩儿会在天上护佑爹娘平安。请爹娘多保重!”

      稚嫩的童声此起彼伏,却说的都是同一番话。

      众人呆若木鸡。此情此景他们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信。若说一个人陷入梦境也就罢了,总不会百十号人一齐做了一个同样的梦吧?

      爹娘当然舍不得孩子,想要拉住他们的小手,可几个娃娃朝众人磕了个头,便乘着云,飘飘然而去了。

      所有人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人去,又看着雾散,半晌都无人开口说话。

      许久,王四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此时他和众人一样,内心五味杂陈。从骤然失子的悲痛,到面对仇人的愤怒,再到目睹自家孩儿飘然成仙的惊喜,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他神情复杂地将苏阔看了许久,最终还是一跺脚,默默地离开了。

      众人见他走了,也陆陆续续离开了钟家。一会的工夫,人声鼎沸的小院就只剩了苏阔和钟明两个人。

      钟明瘪着嘴,替苏阔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道长啊,你咋不知道还手呢,拿剑吓吓他们也好啊。”

      苏阔直了直身子道:“贫道结实得很,这点拳脚不妨事。对了钟明兄,你家孩子早夭的事,我想我弄清楚了!”

      钟明顿时眼睛一亮:“怎么回事?莫非也是那妖怪弄的?”

      “的确与她有关。钟明兄,你仔细回忆看看,当年在那土地庙附近,可否吃过什么果子?”

      “果子?”钟明听了一呆,开始拼命回忆起来。

      半晌,他忽然一拍大腿:“有,有啊!俺想起来了,当时俺赶着牛下山,见一棵树下落了几个果子,红通通的甚是好看。俺正口渴呢,便捡了一个尝尝。那果子香甜可口,俺就想再带些个回来孝敬老娘,也给我家娘子尝尝,便又从树上摘了几个。俺记得当时还奇怪哩,才刚开春这果子怎么就熟透了?”

      “你看看这个。”说着他摊开掌心问道,“那果子的核可是这样的?”

      钟明左看右看:“嗯,好像是这样的。”

      “当时的果核去哪了?”

      钟铭挠挠脑袋:“扔了呗!”

      “会不会被家里的畜生拣去吃了?”

      “有...可能!”

      苏阔点头道:“这大概就对上了。”

      那棵李树根须附近尽是些残损的魂魄,魂魄带着阴怨之气,那些果子就是由阴气所生,被人吃下必使其体内阴气大增。

      “你是男子,阳气重,并无大碍。可你家娘子就不同了。后来她怀有身孕,恐怕胎儿还在母亲腹中,就已被阴气所伤,即便生下来,也注定早夭。所以那股阴气一日不除,你家娘子便一日不能诞下健康的婴儿。而那些吃了果核的鸡牛,也自然不能产仔。”

      苏阔将果子的来历原原本本讲了一遍,钟明直听得如坠云雾。

      今日的种种,简直就是一场奇梦。

      最后他转着眼珠问道:“所以道长的意思是,只要除了娘子身上的阴气,俺钟家就能有后了?”

      “正是如此!”

      钟明听罢差点哭了出来,“道长啊,求你救救俺那娘子!”说着就要下跪。

      苏阔急忙将他拉住:“这是作什么,贫道此番回来不就是要医你家娘子的么?”

      看着苏阔满身的血迹和尘土,钟明抹了抹眼睛,将他拉到石凳上坐下:“既然这事有了着落,也不急于一时。道长就在俺这好生将养,等身上的伤好了,再给俺娘子治病也不迟!俺这去给你弄些吃的!”

      这话叫苏阔心里一暖。他将钟明拉住,温声道:“多谢钟明兄!不过,贫道若久留于此,只怕会徒增事非。”

      “嗐!道长这是哪里话?”钟明愤愤地说:“王四要是再来,俺可就不让着他了!”

      苏阔无奈道,“不是说怕他再来打我...贫道也有些要紧事,所以不能久留,还是先替你家娘子治病要紧。钟明兄家中可有朱砂么?”

      “朱砂?”钟明眨巴眨巴眼睛,“没有!不过村里有个老先生,他家一定有。”

      “好!你这就去找些朱砂来,回来便可给你娘子治病。”

      钟明点了点头,跑出门去。

      趁这功夫,苏阔打了一盆水,将脸上的血污擦洗干净。又回到屋中,里里外外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再把那一兜乌珠小心翼翼地装进包袱。

      他这边刚穿戴整齐,钟明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将一包朱砂送到苏阔眼前:“道长你瞧,这些可够用吗?”

      苏阔看了一眼,笑道:“足够用了。”

      他掏出符纸,将毛笔蘸了朱砂,细细地勾画了几枚符篆,交到钟明手上,嘱咐道:“这些符篆正是能除去你们体内的阴气。钟明兄切记,等到今夜子时,你将这符篆引燃,将烧尽的纸灰用温酒服下。待到第二日子时,用同样的方法,再服一次。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对了,再将一份掺入草料,叫鸡和牛也吃下去,它们的毛病应当也就好了。”

      钟明将符篆收好,万分感慨地拍着苏阔的肩膀:“道长,你是俺们钟家的大恩人!俺想好了,等将来我那儿子出世,你就是他干爹!只可惜道长你年纪轻轻就做了道士。要是将来能娶妻生子,说不定还能和俺结个亲家哩!嘿嘿嘿!道长你说是不是?”

      苏阔捂着脸,一时间哭笑不得。

      最后他揉了揉眼睛,无奈地说道:“钟明兄若真想谢我,就看看家里还有干粮没有,给我带上两块,我这就要走了。”

      “啥??你要走?”钟明一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急什么?你这一身的伤,要往哪去?”

      苏阔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妨事。贫道还有些要紧的事,钟明兄的好意我心领了。若是有缘,我们必会再见!”

      钟明见留他不住,只得恋恋不舍地去找了些干粮,又灌上一壶水,给他带在身上,又将他远远地送出门去。

      别过钟明,苏阔特意选了一条荒僻小道。他也不知道这小路通向哪里,只想尽快离开村子再说。

      原本他的计划是,想办法说服那些孩子的爹娘,叫乌珠中的残魂去“认亲”,让那些残魂散魄各归各位。可一夜间孩子都死了,那些爹娘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眼下只能先离开这里,再另作打算。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才转过一道弯,顿觉清风拂面,视线骤然开阔起来,脚下逼仄的小径正汇入一片广袤原野。微风拂过,萋萋野草在夕阳下泛起光辉。草浪汇聚成海,起起伏伏,有如鎏金的水面。

      苏阔有些看呆了,不由得紧走几步,将自己投入这一片朗朗天地,后来干脆奔跑起来。直到耗尽了力气,便仰面躺在地上。略显急促的呼吸渐渐带走了连日来心头的阴霾。

      钟明说离开村子五里就是予芳城,可这里不像城郭,看来还是走错了方向。

      他枕着手臂,衔起一根野草,久久地望着天上的流云。它们一团连着一团,始终无忧无虑地飘着。

      忽然腹中的一串闷响斩断了思绪。苏阔翻身坐起,无奈地摸了摸肚子:“怎么又饿了啊?”

      举目四望,远处有一片树林。眼见着红轮西坠,他也实在有些乏累,索性今天哪都不去了,就去那林中歇上一晚。

      他挑了一棵枝繁叶茂,树根又平整的大树,解下包袱,拿出钟明给的干粮和水,背靠着树干,大嚼起来。

      苏阔对吃食一向没什么讲究。对于他来说,但凡是能吃的,都是好吃的。

      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师傅总是教导他说:“口腹之欲不可轻纵,只要能吃饱就好,剩下的多一分便是浪费,就是罪过。”所以从小苏阔就牢记“能吃饱,便是好”。

      等到再大一些,师傅又教导他说:“保暖思淫|欲。潜心修行之人,不必吃的太饱。贪图安逸,不思进取,这都是罪过。”

      苏阔将师傅的教诲牢记于心,并时刻提点自己。不过对此他也有过一些困惑。

      比如师傅说每人每餐一小碗白饭足矣,多吃无益。可他自己用的却是一只大钵子。徒弟们每日的饭菜,除了青菜就是豆腐,而师傅的大钵内经常会飘出肉香。

      苏阔问师傅为什么,师傅很不高兴,叫他去把道德经抄上一百遍,自行领悟。

      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却珍藏着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叫他永生难忘的滋味。

      当时有一个富庶的绸缎铺老板,夫人生了儿子,请师傅到家中做一场法事,为那新生的孩子祈福,师傅便带着年幼的苏阔一同去了。

      法事做得如何苏阔早就忘了,只记得临走时,那位夫人见他十分可爱,便抓了一把糖果塞到他手上。苏阔捧着糖果一脸的迷茫。夫人笑着告诉他说,这是糖果,甜的,小孩子都喜欢吃。

      那时的苏阔仍是懵懵懂懂,只谢过了夫人,将那些甜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收在袖中。

      直至回到观中,他才掏出一颗,剥去苇叶做的外皮,将那圆溜溜,亮晶晶的小东西放进嘴里。

      就在那一瞬间,苏阔的觉得他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原来这就是“甜”,这就是小孩子都喜欢的东西!那种惊喜,他时时回忆起来,都记忆犹新。

      虽然在那之后他再没机会吃过糖果,甚至连那“甜”的滋味都已经淡忘了。可那种周身被柔软愉悦充盈的感觉,每每想起都会情不自禁地舔舔嘴唇。

      想到这,苏阔又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然后继续啃着干粮,一时间思绪如潮。

      他记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几个后辈的师弟就像雨后的新竹,越窜越高。师傅见他们身上的道袍已经很不象样了,于是在颇下了一番决心后,终于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几个师弟各缝了一身新道袍。还不忘叮嘱裁缝,多余些尺寸,免得没过两年又短了。

      可这新袍子却没有苏阔的份。他又去问师傅为什么。

      师傅捻着胡须,将他打量了许久,说道:“你...大概用不上,先拣师弟的穿穿,等有朝一日你真的需要了,为师再替你做。”

      苏阔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悲愤地跑出师傅的房间,并暗暗发誓一定要长高给师傅看看!于是他更加拼命地练功,还在一棵小树上比着自己的头顶,刻下一条深深的印记。每过一段时间,便跑去比量一番。

      可直到下山,师傅也没做新袍子给他,他也一直十分合身地穿着师弟的旧道袍。而那棵承载着他希望的小树却是越长越高,当年的那条印记已是遥不可及。

      吃饱喝足后,苏阔倚着树根躺下。一阵晚风拂过,他惬意地合起眼。可才一闭眼,又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些乌珠,还有那些七零八落的魂魄。

      他按了按眉心,觉得有些头疼。

      突然“啪”的一声,一颗小石子打在他的腿上。

      苏阔一跃而起,抽出抱月大喝一声:“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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