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然》三伏第一天

19、嗔鬼面，真魂归何处

　　“行了，别找了。”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苏阔还未来得及抬头，一条黑影便落在身旁。

　　他无奈地收起剑：“你怎么又来了？”

　　说话的正是伍笑遊。他手里抛着一颗小石子，悠悠说道：“被揍得那么惨，谁知道你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在这林子里上了吊，我就跟来看看。”

　　苏阔嘿嘿一笑，冲他郑重礼道：“我就知道是你。贫道又欠你一个情。”

　　当时眼见那香雾升腾，祥云缭绕的场景，还有那几个自称去做仙童的孩子，苏阔就猜到十有八九是伍笑遊捣的鬼。只是后来他一直没现身，苏阔只当他已经离开了。

　　伍笑遊歪着头，打量着他那张五彩斑斓的脸，撇了撇嘴：“你还真吃的下去啊。”

　　“哈哈哈！”苏阔大笑：“不然怎么办？我饿啊！不过话说回来，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伍笑遊嗤笑一声：“你当我喜欢跟着你吗？我问你，当时被那伙蠢人打，你因何不还手？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干脆就死在他们手底下算了？”

　　苏阔摸着乌青的下巴，讪讪地笑着：“我说鬼面兄，别把我想得那么不堪好不好？”

　　“……”

　　“鬼，鬼面兄？？”

　　苏阔垂下头，脚尖勾过一粒石子，拿靴子踩着碾来碾去：“鬼面兄，实不相瞒，当时有那么一瞬，贫道的确乱了心绪，有了些奇怪的念头。或许...当时不该那么冲动，如果留她一条性命，或许那些孩子...”

　　“或许？” 伍笑遊徒然冷声道：“或许你就活该被他们打死！”

　　“那些魂魄你也看见了，七零八落，哪怕离珠回心转意，几个孩子也绝无起死回生的可能。更何况那女人恨不能将你生剥了，不杀她，还想留着做姐妹吗？”

　　苏阔将那枚石子轻轻踢开，抬起头怅然道：“我知道，总归是不甘心啊...既然终究是负了那些孩子，被他们的爹娘打一顿，反倒好受些。”

　　“呵呵，这么喜欢被打，我倒是可以成全你。”

　　“我又没得罪你，凭什么被你打？”

　　“看你这样子，想来我是所托非人了。既然你终究会负我，不如先让我打一顿出出气，你也好受些！”

　　苏阔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明亮地说道：“鬼面兄你放心，那些念头再不会有了。贫道定不负你所托！”

　　伍笑遊没再说什么，却从怀中掏出了那副鬼面。

　　他苍白的指尖来来回回描摹着那愤怒的眉心，像是要将那片虬结的沟壑抚平。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苏阔，你知道这面具的名字么？”

　　苏阔眨了眨眼。他当然知道，伍笑遊曾经跟他介绍过，“它不是叫嗔吗？”

　　伍笑遊低着头，手指慢慢滑向那两颗惨白的瞳仁，像是在自言自语：“对，但他过去的名字是真...”

　　“我想要的，就是把曾经属于他的东西，都还给他。不过有些东西，注定是还不掉了。”

　　这一番没来由的话听得苏阔莫名其妙，他轻咳一声道：“咳，鬼面兄，答应过你的事贫道不会忘。你放心，我死不了。所以呢，你真的不必再跟着我了，你这样神出鬼没的，贫道也觉得有些不方便。”

　　伍笑遊将面具重新收好，挑起眉梢：“我没有名字吗？另外，什么叫你觉得不方便？”

　　“当然会不方便啊。就说沐浴的时候吧，虽然你我都是男子，可时刻被一个看不见的男子默默窥视，实在是无法令人安心啊。”

　　伍笑遊愣了一下，随后大大地冷笑一声道：“真是厚颜无耻。我为什么要偷窥你？你有什么好看的？大家同为男子，你有什么是我没有的？哼，说到沐浴，你上次沐浴是什么时候？还好我不需呼吸，否则在你身边这么久，恐怕早就窒息了。”

　　苏阔听了慌忙拾起两边的袖子，埋头闻了闻，哪有那么夸张？

　　他安然一笑：“没办法，谁叫我没钱住店呢。不过好在我没有沐浴啊，不然被你看到，岂不是吃亏？”

　　“你！”

　　伍笑遊正要开口，苏阔突然噤了声。他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伍笑遊不要说话。伍笑遊也有所察觉，立刻隐去了身形。

　　天边最后一丝微光中出现了几个人影，就像被风吹起的几粒草籽，缓缓朝这边飘过来。

　　苏阔抓起包袱，纵身攀上一根树枝，三两下上了树，将自己隐入繁密的枝叶中。

　　“你躲什么？”伍笑遊在一旁问道。

　　苏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下意识间就上了树。他压低声音说道：“我...担心会碰上村里的人。”

　　伍笑遊哼了一声：“自作多情。”

　　等那一队黑影终于走近了，苏阔不由得暗自庆幸，因为那为首的一人正是王四。

　　王四等人并没在树下停留，而是从林中穿过，只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和几个女子低声的啜泣。

　　直到这一行人消失在密林深处，苏阔这才跳下树来。跟着伍笑遊也落在一边，问道：“他们要去哪？”

　　“想是去安葬那几个孩子。”苏阔捏紧了包袱，“你没见他们手中捧着的木匣么？”

　　伍笑遊没再说话。

　　忽然，苏阔的心里像开了一扇窗，他猛地捉住伍笑遊的手腕，两眼闪着亮光道：“鬼面兄，我想到办法了！”

　　伍笑遊看着自己的腕子：“什么东西想到办法？你能不能叫我的名字？”

　　苏阔只自顾兴奋地解释道：“就是那些乌珠啊！我知道要如何找回那些残魂了！”

　　伍笑遊只得配合着问道：“如何？”

　　苏阔掷地有声的吐出两个字：“招魂！”

　　说完背起包袱，指着一行人消失的方向说道：“我们跟着他们，找到那些婴孩尸身所葬之处，只等他们离开以后，就可以招魂！”说着迈步就朝林子里走去。

　　“我们？”伍笑遊神色微变。

　　见他没跟上来，苏阔回过头：“怎么，不一起来吗？”

　　伍笑遊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穿过树林，他们很快便发现了王四那些人的踪迹。在这树林的另一边，也是一大片空地。只是这里阴气逼人，即便是盛夏时节，也叫人感觉浑身发凉。

　　“原来这边是坟地。”苏阔自言自语道。

　　天早已黑透，远处的那群人燃起了纱灯，星星点点，忽明忽暗，在黑夜中无声地闪烁。

　　苏阔远远地看着，静静地等待着。

　　都说魂魄在转世以前，将一直保持肉身临死时的模样。如果以一个老者的形态死去，那鬼魂也必是垂垂老矣。如果死去的是一个小童，无论过多久，他都永远是一个无法长大的小鬼。

　　“鬼面兄？”苏阔在黑暗中拿捏着分寸，最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你做鬼有多久了？”

　　伍笑遊又是一怔，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很久了。”

　　“那为何不去投胎？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还，不是时候。”

　　不知这“很久”究竟有多久，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见他没有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苏阔便也不再多问。他总觉得伍笑遊和第一次相见时比，有点不一样，不知是不是与他拜托自己帮忙的事有关。

　　苏阔摊开左手，看了看掌心，颇有些感慨地说道：“鬼面兄你瞧，上一次咱们两个还是你死我活的仇人，现在竟然成了朋友，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朋友？”伍笑遊像是被一根极细的芒刺蛰了一下，立刻朝后退了两步。

　　见他如此不自然，苏阔不免有些尴尬，干笑一声道：“还，还不是朋友吗？”

　　伍笑遊别过脸去，淡声道：“我没有像你这种穷困潦倒，头脑简单，又总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朋友。”

　　苏阔听罢一阵闷笑，又凑到伍笑遊跟前，悠悠说道：“你对我这么凶做什么？你看我，不是欢欢喜喜的，不如你也笑一个？”

　　伍笑遊顿时楞在原地，一脸愕然地看着苏阔。

　　苏阔得意地眨了眨眼：“怎么样？是不是十分耳熟？”

　　伍笑遊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要说什么，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这时苏阔发现远处有了动静，几只灯火正朝这边涌动。

　　他扯了扯伍笑遊的衣袖，低声道：“他们要走了，我们先躲一下！”说罢又攀上了旁边的一棵大树。

　　伍笑遊这才回过神，随即也隐去了身形。

　　王四他们还是原路返回。几盏纱灯幽幽悬于冥夜，只照得见脚下的方寸之地，既看不清来路，也辨不出归途。

　　点点火光由远而近，又由近到远，直到彻底融入了夜色，苏阔这才跳下树。

　　几个孩子的茔冢十分简单，一抔黄土，一座矮坟。四周除去翻起的新泥，还有一些烧尽的纸灰，便再无他物。

　　站在几座小坟跟前，苏阔摸了摸下巴，心中暗道：“不妙啊。”

　　此时的情况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原本的计划是，只要找到几个孩子的尸身，再加上那些乌珠，便可以轻轻松松地招魂。只要招齐残魂，再将受损的魂魄养上一阵，便不会再散，接着便可以替他们超度了。

　　可眼前这么一大片坟地，若是贸贸然招魂，不知会招来多少游魂野鬼？

　　见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伍笑遊袖着手在一旁问道：“不是说要招魂么？”

　　苏阔看了看他，忽然凑到跟前，问道：“呃...鬼面兄，依你所见，像这么大片的坟地，你估计，大约...会有多少鬼魂盘踞在此？”

　　伍笑遊没作声，只是抬起头，望着漫无边际的黑暗，微微眯起了眼睛。

　　忽然，如漆的夜色中跳出几点荧火，有如几颗银星滑落，却在坠地前戛然而止，忽高忽低地悬着。

　　很快，几颗就变成十几颗，接着就是几十颗，几百颗。一转眼，他们已置身于一片浩瀚星海。

　　苏阔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一地的星光便倒映在他的眼底。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连忙拉住伍笑遊：“够了够了，多谢鬼面兄，我，我知道了。快些叫他们散了吧！”

　　可伍笑遊却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他视线缓缓上升，那闪烁的星火也跟着扶摇而上。刹那间，原本寂寥的夜空已被漫天的星光填满。

　　“我说鬼面兄，你玩够了没有啊？知道你厉害啦！不要闹了好不好？”

　　苏阔暗暗叫苦，照这样闹下去，若是被人看见，这地方鬼魂作祟就算是坐实了，搞不好会惹出麻烦。可当他的视线扫过伍笑遊苍白的面颊，发现他那高高扬起的侧脸正挂着一抹久违的笑容。

　　苏阔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袖起手，静静欣赏这一幕华丽却又诡异的表演。

　　终于，伍笑遊玩够了，漫天的星幕缓缓坠落，一切又重归沉寂，只偶尔有几颗不甘寂寞的萤火在不远处跳跃不止。

　　苏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我说鬼面兄啊，只是问问此处鬼魂有多少而已，你没必要弄出这么大阵仗吧...”

　　伍笑遊有些意犹未尽，眼角眉梢还带着笑意：“怎么样？你可清楚了？”

　　苏阔给了他一个白眼：“清楚！能不清楚么？”

　　可正是因为清楚了，才更叫他犯难。要从这千千百百的鬼魂中找到那么几缕残魂，谈何容易？

　　这些鬼魂虽然数量众多，但鬼气极弱，大多成鬼没多久，正老老实实等着投胎。他们既无法附身，更不能化形，根本无法与人交流。

　　苏阔倒是还有些招数，若硬把那些残魂找出来也不是不能，只是对于这些鬼魂来说太过凶险。若是将他们伤了，再想转世投胎就难了。

　　“对呀！”苏阔猛一拍脑门，人不行，用魂不就行了？

　　他兴奋地直搓手。只需一个离魂术，就可以叫自己的魂魄离体。不过这个法术唯一要紧的，是要在魂魄离体期间，将自己的壳子看好。倘若肉身被破坏，或者被人趁机夺了舍，那自己就再也回不来了，到时候就真的成了孤魂野鬼。

　　想到这他开始四下张望。

　　伍笑遊在一旁冷眼看着，见苏阔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抬头四顾，一会兴奋一会愁，正想着要不要过去问问，就见苏阔一脸凝重地朝他走了过来。

　　“鬼面兄，”苏阔走到近前，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礼。

　　“干什么？”伍笑遊神色一凛，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

　　“此前贫道已欠下你两个人情，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还。可眼下希望鬼面兄能再帮我一次，贫道感激不尽！”说完又是一礼。

　　伍笑遊有些不自在，皱着眉说道：“有话便说，不要总是行礼，看着头晕。”

　　苏阔上前一步，双手搭上伍笑遊的双肩，郑重说道：“我要施离魂术，在魂魄离体期间，请你帮忙照看我的肉身！”

　　“什，什，什么？？”伍笑遊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他简直是在说笑话。

　　苏阔认真地解释道：“这是目前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这些鬼魂的鬼气太弱，不能为我所用，所以只能用我自己的魂魄。还请鬼面兄成全！”

　　“你，你！！”听了他的话，伍笑遊先是万分惊愕，紧接着脸色骤变。终于他怒不可遏地甩开苏阔的手。

　　苏阔一愣，不明白伍笑遊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又琢磨了一下，没觉得哪句话说得不对，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翻脸了呢？

　　伍笑遊却像一头愤怒的豹子，开始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什么？‘最好的办法’？你就是个疯子！我也是疯了，竟然把希望寄托于你的身上！为什么老天总是叫我遇上你这种人？真是受够了！一个两个都是这么蠢！总是做这些没头没脑的蠢事！自己蠢也就罢了，为何总是找上我？无非是想叫我内疚，卑鄙！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苏阔觉得实在莫名其妙。想过去理论，又觉得伍笑遊不像是在冲他发火。

　　“说什么把命交到我的手上？凭什么，凭什么给我？自以为是！愚蠢透顶！我命由我，你命由你！我的命无需你的命来换！”

　　“……”

　　也许是骂够了，伍笑遊忽然清醒过来。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苏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下子背过身去。

　　谁都没有再开口，四周一片死寂。苏阔觉得愈发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