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被爱和悲哀有着听起来相似却截然不同的含义。
对于习惯了后者的人来说。
这世上空无一物。
*
萩原来这里工作是某天的一个下午。
一副放下了重担,终于能够轻松地面对未来的模样。
“店长——”
“欢迎光临……不进来吗?”
他拎着一个单肩包,打开门后没有像平时那样找诸伏闲聊,或者自顾自地开始看漫画书,而是靠着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啊……我是想说,可不可以在这边工作一段日子?”
“……工作?在这里?”
“是啊,突然就无家可归流落街头……”
如果环顾小店的话就会发现一眼差不多能看到尽头。
微笑的诸伏还在柜台那边擦着瓶瓶罐罐,当着安静的摆设。
我稍微有点想不通。
就算他辞掉了牛郎店的工作,终于决定融入普通人的社会生活,也不至于看上这样毫无前途的小店……
他的笑容太安然自在,以至于我有些不安。
“那边店里的工作没关系吗……?”
“……那边店里,什么店?”
萩原歪头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反问我。
“就是……牛郎俱乐部?你不是那边的头牌吗,就这样辞职来这边的话……后面要处理的事情不会很多吗?”
比如说纠缠你的客人什么的。
牛郎的税务问题也很麻烦吧……说不定还会牵连到秘密调查。
虽然本店风纪不错也无税可偷无税可漏,但总归心里有些不踏实。
“——牛郎?”
萩原一拍大腿,脸色震惊。
“我是警察。”
“……?”
他掏出一个小本啪得展开在我面前,用喝酒结账的气势。
速度快得令人不知所措。
“正真正铭的警察喔。”
跟我对上视线的,他像个小孩子那样睁得圆圆的下垂眼,眉毛也不知所措地皱起来。
——不不不,我才是不知所措的这方!
心情混乱,我只来得及看清楚那确实写着“萩原研二”这样的名字。
他歪头看了我两眼,将那个小本子收了回去。
“……店长怎么又在发呆。”
“欸、”
“很奇怪吗?”
“……诶?!!”
“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牛郎啊?!”
“那个、诶,诶?!!警察?不是指名率第一还顺便帮戴墨镜的自然卷□□洗钱的牛郎吗?!!”
“一直都是这样看待我的吗,要哭了……”
“啊——纸巾。”
下意识地给萩原递过去纸巾盒,假装抽泣不已的萩原用纸巾擦拭一下眼角。
一瞬恢复了男子气概,他兴高采烈地问。
“还有,戴墨镜的自然卷□□……?”
我默默扭头。
总之,避开视线。
“……那个……你听错了。”
“……没有听错吧。”
“就是听错了。”
“……我可是警察,听力很好的。”
他抱着胳膊,语速不紧不慢,说着说着还连连点头。
语气中充满了肯定。
“啊……小阵平是□□?嗯嗯,就是这样没错w”
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有哪里可疑。
萩原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我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警察怎么可能在这里打工。”
“这个嘛……”
萩原用手将额前遮挡视线的头发梳理到后面。
刚才恶作剧般的神色不知为何变得勉强,好像很难以启齿,语气也想起了什么似的,变得黯淡了些。
“……因为轻忽大意犯了很严重错误,在彻底反省和得到朋友原谅之前不可能回去工作。”
“……?”
“所以,我想在这里打工。”
“但是……”
“啊、我还有储蓄,所以生活费什么的都会自己支付的,也不需要工资,只是请求店长能收留我就好!拜托店长了!!”
一直以来被我误解职业的萩原以不容拒绝的气势弯腰低头。
这样的话……
好像再拒绝也实在是……毕竟他不要工资……?
等等,情况变化的太快了,思路很难捋清——牛郎其实是警察,工作出错结果来这里打工……因果关系在哪里?
警察的待遇有这么差吗?
面对他的请求,我一时之间,陷入了混乱之中。
背后的诸伏,从容自在地端着盘子经过。
*
新来的长发男店员哼着小调愉快地整理塑料小人。
不知为何店里的女性顾客比起之前要增长了许多……本店自营业以来,女性的欢声笑语密集度达到了一定的高峰。
……不,准确地说,萩原在男性社畜中也很受欢迎。
那种,上班劳累一身咖啡或者红茶味道的社畜呜呜流着泪,握住萩原的双手疯狂点头。
嘴里大多还嚷嚷着“……是吧!果然只有萩原理解我,该死的业绩……”
或者是喝了两杯啤酒,默默擦拭眼角,对着萩原握拳说着“我可还抱着少年之心!”。
……之类的场景,出现的频率也在升高。
招财猫一般的萩原。
在店员营业中展现了非同小可的洞察与沟通,忍不住令人一度怀疑那天听见他说自己是警察的坦白是我的幻觉。
……分明比头牌牛郎还要更上一层的受欢迎度……
我终于还是没能拒绝他的请求。
败给了对空调的渴望。
有萩原在的话,至少能够营利到足以支付连续开空调的商业电费。
降谷每回都在话中明示暗示要装的空调,我也终于有勇气接受,而不至于担心只是做个摆设。
新空调装好的那天,分明他们几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甚至连那位我始终搞不清楚名字到底是叫Rye还是诸星还是赤井还是FBI,总之绰号好像很多、脸色永远像是睡眠不足,眯着眼神情严肃过头以至于难以分辨是忧郁还是凶的那位美容美发师先生都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好凉快。]
反正被明美小姐称呼为大君的美发师先生,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解脱的微笑。
接着他栽倒在座椅上睡了四个小时,直到被凌晨进店同样一脸虚亏似乎加班十年不曾休假的降谷一文件夹砸醒。
装了空调的店铺一下子仿佛变得高档了。
感觉变成了老家中的“银座”。
……毕竟能在这不景气的街道,以如此没起色的生意,还敢于全天开空调的,仅此一家。
微凉的空气,再卷上毛毯就会令人昏昏欲睡。
脑海中像浮灯似的飘过些记忆。
那种在闷热的夏季走进办公室,一瞬间腿部冻得汗毛倒立的印象,久违地浮现。
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再那样生活过了。
如今想起来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店里的旧桌子很好。
并不光滑,有着经年累月磕磕碰碰留下的划痕和凹点,木胎颜色变得深重。
靠着桌面看报纸时,眼睛不经意地瞥到上面的纹路,就会想起许多记忆里未曾得到的东西。
跟阳光一起涌上来的微末思念令人变得困倦。
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日程的生活。
也习惯了抱着软枕靠在这个被漫画、杂物和木架子包围的狭小角落中入睡。
不喜欢做梦。
想要做梦。
梦里满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萩原……是警察吗。
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总是在傍晚的时候按门铃。
哔哔的电铃声在家中一阵阵地响起。
[出去玩吧——]
坐在河边埋葬死去的兔子。
摘下狗尾巴草编成指环和花环。
骑自行车别到道牙子摔伤膝盖。
一起吃着棒冰,走到影碟店,花一个硬币租动画片或者漫画,坐在迎春藤下看。
黄色的花像珠串,从上方披挂,像小小的金色笼子。
如果人生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
不会结束的炎热的夏天,太阳永远挂在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电视机里长长久久地播放着动画片。
听不见彻夜嘶吼的争吵声。
就算是女孩也能够被家人接受,不需要在第二性征开始发育时感到羞耻和绝望。
看不见冲进家中的警察砸毁了桌子,赌徒们四散奔逃,我没有被大人塞到小小的房间里,“不要出声,不要出来。”
递交的志愿书上面会是我亲手填写的学校。
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会有人感到好笑吗。
那天在学校的顶楼挤过了铁栏杆,扑啦啦鸽子从上空盘旋而过,靠着天台向外看的时候,青梅竹马还会向记忆里那样说话。
[我买了可丽饼,过来吃吧,那边风太大了,会把酱汁糊上灰尘的。]
[如果可丽饼能让人活下来的话,以后每年我生日都请你吃。]
[要不要……一起考警校?]
从天台的边缘转身。
他依旧和许多年前记忆中一样。
……又一次,在梦里见到你了。
一直在想,如果你还活着的话,跟过去的朋友们一起,我们坐在常去的小店里喝酒。
真想谈谈自己的现状啊——
如果当初能跟你一起成为警察的话,人生是否会有不同呢。
我以为自己努力了。
却还是一样的没用。
*
【萩原*】
诸伏在说教。
打架拆了椅子的赤井和降谷惨遭精神震撼,并排地跪坐在软垫上低头反省。
收拾店铺的时候,诸伏一定深刻理解了当年教官每每怒吼时的心情。
……要论制造麻烦的功力,在座这几位可是数一数二。
帮忙整理时,看到了柜台后面的那面墙,原本贴着各种各样漫画的海报,最近似乎没有新的作品宣传,所以海报都显得有些旧了。
所幸诸伏在,一直有好好打理,就算海报显得旧,却不会沾满灰尘。
令人在意的大概是那些照片吧。
一条蹲在田埂上的白色小狗,还有一张五个年轻人的合影。
跟诸伏一起核对订货单时,有听他简单地提起过,合影中的人是店长的同期。
不过,即便知道诸伏说话有分寸,我想这种事也许还是由店长本人来告诉我会更好,就没有多问。
……以至于,才会对后来知道的事稍微有点意外。
[以前也有想过跟朋友一起当警察的。]
闲聊的时候随口问起这张照片。
从能躺就绝不坐着,能坐就绝不站着的店长的口中,听见了这样的话。
虽说,单以衣食住行之类的福利,警察确实是不错的职业。
但是我总觉得店长距离那种“一声令下即刻行动”的标准似乎差得有点远。
如果说令人耿耿于怀这么久都难以释怀的话……
“难道店长……是以职业组为目标?”
“……职业组?”
店长茫然地看着我。
“……诶,不是吗……?”
“职业组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不过说起来,我原本是想以提前批次报考公安的……”
“……哈?公安的要求,不是相当地……还有,提前批次是什么?”
“诶,萩原不知道吗?”
“……啊、不太清楚。”
“……那估计是我的问题。只是那时候草率地了解了一下,到最后也没有走上这条路,到现在隔了这么久,应该是我记错了。”
——总觉得,店长口中的“公安”跟我理解的“公安”不是一个意思。
事实上,似乎也确实不是一个意思。
异世界的此类系统,大概是以公安为部门,从上到下分级设置。而“警察”为职业,作为打击暴力犯罪和违法行为防治的公务员的称呼。
……大致上,我姑且先这么理解了。
至少,店长想成为的“公安”,绝对不是降谷和诸伏那种含义上的“公安”。
异世界的不同……
突然在这种时候,我才强烈地意识到了微妙的差别。
店长简单地看了一眼照片,又低头继续吃冰。
大概最近装了空调的缘故,为了保证身体健康,诸伏开始对店长的饮食实施管制。
现在她正瞅着诸伏在后厨,悄悄地大力往刨冰里加果酱。
……绝对会被发现的吧。
对手可是如假包换的公安。
果酱瓶子都少了大半截了,嫌疑人简直一目了然。
“不过,为什么店长没有成为警察?……体能的缘故吗?”
“……我以前还不是废人。”
“……“
“……萩原的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哪有,店长一定是看错了,我很真诚。”
“……好吧,虽然以前也废,但是体能应付警校的招考还是没问题的。只是……稍微出了点意外。”
“意外?错过了考试的时间吗……?”
“……如果真是因为这种事倒好了。”
店长将勺子和冰沙搅拌在一起,上面堆起来的坚果纷纷往下坠落,埋在了冰块之中。
“是我自己放弃的。”
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看见店长的神色似乎不如以往轻松。
“……诶?”
“家里背负了债务,为了尽快减轻家里的负担,所以选择了相对来说也许来钱更快的职业……啊,虽说后来的经历证实,没有哪个行业一进去就能轻轻松松赚钱。不过那时候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就放弃当警察了。“
“……原来如此,抱歉,让店长想起伤心事了。”
“没什么,本来也只是因为认识的人想当警察,所以我才有这样的意愿。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罢了。”
“总归是我疏于考虑……能够让店长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
她没有回答,低着头,疲倦地笑了一下。
很快换成了雷打风吹不动的往日那种无动于衷的咸鱼神色。
她把凳子一拖,坐到我旁边来。
“这要怎么说呢……
一起长大,总归是知根知底的家伙。
萩原肯定也有的吧,这样的朋友……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家伙,大概就是被她成为“带着墨镜的自然卷□□”,那个人了。
我原本想张口随便说点跟松田有关的小事,不过到头来嘴唇开合了几下,终于还是发不出声音。
……松田阵平。
我的幼驯染,也是……一生之重的,志同道合的友人。
*
我是在街角的商店里看见他的。
爆炸案后,第一次窥视。
他穿着丧服,面无表情地走在街上,然后停在某处桥边。
像尊雕塑一动不动。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烟盒空空。
就算很想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吓唬你的啦,你看我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双腿却无论如何无法挪步。
必须让一切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下去。
我丢弃了住处、职业和之前的经历,唯独放不下的还是幼驯染。
心中浮现的可怕的猜想。
如果没有进入那家店。
现在的我,如果还存在幽灵的话,也许就会像这样,无论如何努力地想要跟他说“对不起”,也徒劳无功。
甚至,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数年后为了复仇而决绝地走上无法回头的路。
[……如果再见面的话,就揍我一顿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狼狈地逃去了店里。
被温柔地收留。
开始工作的那几天,每天只要听见门铃响就会浑身一寒。
直到在名单上一一打钩时,忽然抬头对上了幼驯染的视线。
又是忙了几天啊。
看起来完全没有好好吃饭,等下拜托诸伏给你双倍分量好了,记在我的账上。
在你推门出去所进入的时间线中,还是那样只顾着抽烟和报仇吗。
明明……
明明我没有死。
现在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这样的话,咯吱咯吱地在肺部穿过气流,却无法说出来。
看到在这里打工的我,他大概明白了我已经度过了那个时间点,因此面色陡变。
松田没有揍我,只是愣愣地摘掉墨镜,睁大了眼睛。
诸伏见状,揽着店长悄悄地去了后厨。善解人意过头了啊,这家伙。
然后……
我看见我的幼驯染用手背挡住脸,慢慢地蹲下。
从喉咙挤出几个沙哑的破碎音节。
“……よ、か……”
根本没说完。
总是说话不客气的松田,是否跟我有一样的担忧呢。
不知道能否更改已知的未来,不知道能否逃避原定的死亡,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反复确认计划,直到真正安全脱身的那一刻,才由里到外地松了口气,连脚步都变得轻盈。
我曾经独自去了墓园,看见了刻着“萩原”的墓碑。
就算站在那儿一个小时,一天,也难以想象松田站在这里的心情。
一直想对他说的。
一直没机会对他说的。
……愧悔的心情。
“对不起,小阵平。”
埋着脸的松田不肯抬头,蹲在地上。
简直像以前小学生的时候那样。
他喑哑地粗鲁回话。
“在这里初次见面的时候hagi就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啊、哈哈,也是呢。”
“听腻了,以后不想再听见这种话了。”
“是啊,接下来就该轮到小阵平跟我说了。”
“……啰嗦!”
“要记得来店里啊,如果不来,我就把你的名字写在记仇手账上。”
“你是小学生吗,净做些无聊的事。”
“蹲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小阵平才是小学生吧。”
“我要揍你了。”
“反对暴力——啊、”
“咚”地重重掼在桌上的杯子里水面微微晃动。
不知道何时开始站在旁边的诸伏笑容纹丝不动。
“你们两个,妨碍做生意的话,就出去。”
默默冒出来的店长伸手戳了戳松田,面色担忧。
她像对待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松田是加班太多了吗……?
所以说就算是放高利贷,也不能过于辛苦。
肌无力的话可要早早治疗啊,对症下药,年轻人要多多注意身体……
要不,我找熟人打听打听?”
我确信。
诸伏的肩膀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