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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三章·爱“财” ...

  •   我眯着眼在薄被里翻了个身,半梦慢半醒间,尚且有几分发懵。

      窗纸上落着朦胧的灰色,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凛冽的芬芳。恍惚间有清脆的鸟鸣飘过窗棂,我一睁眼,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伏于案前。笔尖游走于纸面的沙沙声,和着屋檐上落下雨珠的滴答声,将这雨后朦胧的清晨,映衬得静谧而美好。

      我慢慢地坐起来,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被子和衣襟在身边窸窸窣窣地响着,沙沙的声音停了片刻,复而响起来——江澄知道我醒了,但他没有回头。仍旧是埋首于公文之中,无暇顾及其他。

      我没出声,只是安静地坐起身来去找水喝。昨夜里鞋子不知被我踢去了何处,一时之间寻不到,我便赤着脚走去小几旁倒了杯茶水。

      茶壶里的水是满的,想来是一夜都没人动过。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倒了一杯给江澄递到手边。我在他身侧站了片刻,见他没有要停笔的势头,便握住他的手腕说道:

      “喝口水。”

      “一盏茶的时间,马上就好。”

      我没再多说话,只是转身去寻了把扇子。安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一边轻轻打扇,一边一段段去读他写下的公文。

      江澄的字工整好看,笔锋遒劲——即使时间仓促也没有龙飞凤舞。一笔一划落在纸面上,不觉间叫我回忆起儿时去云深不知处听学,他坐在第一排全神贯注地听蓝启仁讲课时的挺拔身姿。又忍不住想,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如现在模样一般,坐在窗边认真地写蓝启仁布下的每一次课业。

      不一会,江澄搁下笔,唤了门口的家仆进来,叫他将信笺递送出去。待那人离去后,他方抬手揉了揉眉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见他像是要歇息片刻,便又把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说道:“喝水。”

      江澄睁开眼来望着我,眼下浓重的乌青昭示着他彻夜未眠。我不禁有些心虚——

      昨夜,我信誓旦旦地说要跟他一起解决那些事情。可政务处理到一半,我便瞌睡虫上头,困得丁零当啷。迷蒙之间,我依稀听到江澄无奈地叹息。他好像试探性地推了我两下,见我毫无反应也就罢休了。

      这两日我们二人都累极了,想必他也实在没有兴致因为这点事嘲讽我。

      “你倒是明白自己理亏。”

      江澄的声音嘶哑,带着沉重的倦意。他接过茶盏,仰头喝了个干净。一看便知是渴得紧。

      “你去休息吧。还有什么要做的你告诉我,剩下的我来即可。”

      江澄笑了一声,抬手按着太阳穴道:“等你来做还不如等‘狗舔面,鸡啄米,火烧铜锁’来得快。”

      我立刻停下手里的扇子,笑着回他,“累死你都累不死你这张嘴。整张脸上就剩那两个眼圈,俏似蚩尤的坐骑。还有精神在这里讥这个讽那个。”

      为了防止他继续和我争下去,我伸手捂住江澄的嘴,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向卧房里推去。

      “快去休息吧,睡不了几个时辰又得起来。”

      经过门前时,有渔歌随风而来,清浅动人,充满了温热的烟火气。

      江澄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伸手推开门,望着门外的方向愣了半晌。我说不好他在瞧什么,只能陪他站在那里。

      ‘或许,他也想去看看云梦的早集呢?’

      可我总觉得,对于现在的江澄而言,去睡上一觉比什么都重要。

      见他半晌不说话,我心中愈发肯定了那个想法。却仍忍不住问上一句,

      “忙了一夜,你不困吗?”

      “困过了。”

      我心下无奈,只得转身去取荷包,“那就出去转转吧。”

      云梦的早集热闹非凡,人们用担子挑着沾泥带露的绿菜,赶着牲畜、推着板车聚集在小镇上。

      码头边,一箱箱的货物从船上卸下。纤夫们拉着绳索,号子声在波涛间回荡。店铺中散出奶白的热气,携着饭食的香气飘进人的鼻腔里。市井两旁的道路上有人在叫卖新鲜的果子,还有滚着晨露的荷叶跟莲蓬。樱桃和桑葚躺在绿叶之间,晶莹饱满,好似红宝石和紫晶石,衬得小贩不时撒在其上的水珠宛若珍珠一般。

      街上有匆匆的行人,四下里响着陌生的乡音,问得皆是“去哪儿”、“用了早膳没有”这样的问题。

      “克哪西克?”,“过了早没得?”。

      我是用了些日子才习惯了云梦方言的,犹记初来乍到时觉得这儿的方言格外难懂。南方一个地方一个调,云梦的方言不似姑苏一带温软,也没有清河那样的硬气,只是浮着岁月中的光亮和烟火气,日日飘动在大街小巷之中。

      街角处聚着些人,各个端着手里的瓷碗吸裹着麻酱的热干面,亦或是沿着碗边喝碗里的黄潭米粉——这是从前我听叶淳说过的,都是云梦一带有名的吃食。孩子们则三五成群,手里捧着溜粑、顶糕再或者是一个温凉的水煎包,你追我赶地溅起一串水花。有个不慎撞了路人——那人手中用油纸包着的吃了一半的锅盔险些落在地上。他一声呵斥,孩子们很快散开去。但不过多一会,便又聚拢到一起。

      置身于此,那些纷繁与仇怨都消散殆尽,周身萦绕着对生活的希冀和平淡的满足感。我近乎要忘却此处之外仍有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之地。

      清河没有在外用早膳的习俗,最多也是买了焦圈,再打上一壶豆汁或是豆浆,拎回家去。各家常备的总是这样那样的粥品,日日不见重样的。我在云梦时没有几日清闲,出来逛逛也得等到晌午以后——甚少见到这样热闹的清晨街景。

      我边走边瞧,好似从前初来乍到时一样——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我抬手去拉江澄的袖子,想把如今的好心情同他分享一下。

      江澄走在我身边,不徐不缓。大抵是因为感受到我拉了他的袖口,江澄十分好脾气地低下头来。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在他眼中,望见了似水般的柔情。

      并非是所谓的男女之情一类的情,而是那种不掺杂欲望、清透如水、包含着世间万物的温柔。也不十分浓烈,恍如平湖之上浅浅的涟漪,一波一波,却清晰地倒映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人们的一举一动。

      就在那一刹那,初升的朝阳破云而来,落在江澄的眼里灿烂又温暖。

      我甚少见到他有如此直白的感情流露,丝毫没有遮掩。这份温柔融进晨风里,拂过云梦的每一寸土地。

      我想,他此刻看到的是我。但不仅仅是我。我如同雨珠般落入云梦这片湖泊,化在他用心承载的宝地中。

      “什么事?”

      “无事,怕走丢了而已。”我朝他笑着摇了摇头“走吧,再往前逛一逛。”

      我们二人又在镇子里走了片刻,随后寻了家店铺坐下来用早膳。原以为按江澄的性子,他必定得挑一间茶楼雅间进去。可谁知,他竟挑了路边人最多的一家——只不过,上有几张竹凳可以落座。

      此时已经过了“过早”的集中时间,人们也还了碗筷,各自上工去了。如此,我和江澄方有一席之地可以落座——免了我思考如何当街蹲着嗦面条还要保持姿态的烦恼。

      店家用一条搓得出了毛边却十分干净的布巾擦了桌子,又重新替我们布了茶碗和筷子。向那粗瓷的茶碗中续了茶水后,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含笑问我们要些什么吃食。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指着旁边的一口大锅说:“我想要那个。”

      江澄用手支着下巴,抬了下眼皮。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一个很浅但带着戏谑的笑意攀上他的唇角。

      “哪个?”他抬手制止了正要回答我的摊主。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是从何而来的玩兴——这和儿时在学堂里捉弄女同窗的男孩有什么分别?

      但看在他辛劳一夜的份上,我不同他计较,也陪他将这场戏唱到底。

      “就是那个上面一层米黄的薄皮儿,翻面要狠狠地晃锅,切的时候要用盘子的那个。”

      江澄半握着的手指舒展开来掩住了唇角,我不理他,又指了指那个架在炉灶上的大铁锅对店家说道:“就要一份那个,多谢。”

      之后我才从江澄的字里行间听出来,那样小吃叫豆皮。也不知是他不小心说漏了,还是玩兴过了便告诉我了。

      小杯小盏摆了一桌,热气腾上来,竟也叫人生出几分误入桃花源似的感觉。

      看他的样子,我心中有些奇怪:昨日还时刻不能松懈的人,怎么今日就如此逍遥了?

      “江澄,你都不着急吗?”

      “昨夜里事情都安排好了,没什么好急的。”他低头搅动着碗里的馄饨,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午时出发,这顿饭算是给你践行。”

      他说着,还一伸筷子,打掉了我送到嘴边的豆皮。我略有几分不敢置信地向他确认道:

      “午时就走?就我一个人?”

      “秋痕和锦儿你都可以带上,若是不放心叶淳也可以调给你。”说罢,他又补上一句,“我过两日便到。”

      我思虑了片刻,“锦儿跟我走,秋痕得留下。莲花坞和襄阳终究是隔了路程,不能日日把账本送到我手里。秋痕跟了姨母这些年,看账的功夫不浅——莲花坞得有人打点。”

      江澄没接我的话。我疑惑地抬头去看他,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伸手端走了我面前的豆皮。

      只见他默默地将一块豆皮翻了个面,用筷子挑走了里面深棕色的丁块。我仔细一瞧,竟是冬菇!

      我打小不碰任何菌子,木耳竹荪都敬而远之,银耳汤也是不碰的。这若是吃下去了,必然是得在镇子里吐上一阵子才能干净的。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不也没告诉我吗?”

      江澄把一块挑净了冬菇的豆皮放进我面前的小碟子里,复而又低下头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江澄大抵是怪我轻易把莲花坞的财权就这样交了出去,交的还是他眼中的外人。

      可事发突然,我直到昨日才想出那些办法来,关于如何处理我们走后莲花坞内的问题也是刚刚才思即。如今,尚没有更好的结果。

      但未同他商量便做了定夺,的确是我的不是。

      毕竟,秋痕于他,终究只是个外人而已。更何况我方才还提及“跟了姨母许久”,我只得暗暗悔恨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茬,非得搬起石头往自己脚上砸。

      略略思忖片刻,我才又开口道:“江澄,秋姑姑是看着我长大的——这么多年,她所作所为皆为我好——她绝不会害我。”

      “我知道她不会害你,这不用你告诉我。”

      被质疑而生出怒火在霎时间冲上我的头顶,但不多久便又平息了下去——

      江澄没有多说什么,或是直接否定,便是在等我解释。等我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能够说服他的说法。

      他心存疑虑,但还是为我留有余地。

      “她是姨母指给我的姑姑,我从小也是她带大的。若出了什么事,就算她只字不言,我和姨母都脱不了干系。再说,限制莲花坞于姨母而言,又有何好处呢?”

      “她对我视如己出,绝不会将我作刀用。”

      “如今姨母之势不如当年,她自然愿意有人能够辖制金光善和金光瑶。”

      “你若还不放心,可以叫李管事将账目理好,一旬向襄阳送一次,你亲自验看。”

      “秋痕是我身边的人,又会看账,算是信得过也用得上。而且,如今万事紧急,我们又去何处寻其他的人选?”

      江澄挑干净了豆皮中的冬菇,将盘子推回我面前。

      “江澈会留在莲花坞里处理政务。”

      “那你便叫江澈多费些心吧。求姑姑有事,会去与他相议。”

      其实方才我还有一句话想说却没有说出口,只觉得太过跳脱逾越——

      ‘夫妻一体,她害你便是害我。’

      道理是这样,但却并不十分服人。

      这场婚姻之下,有情分,也有利益,就如同我与江澄这似近似远的距离。我们依赖于彼此,可也并不敢全身心地交付——每一次的试探里都包含着希冀与疑虑。

      或许,真正的姻缘与日子并不如话本子里写得那般,二人一生一世蜜里调油亦或琴瑟和鸣。它远比我所了解的更加复杂和繁琐,更需我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智慧去思考和探寻。

      “聂思琰。”

      江澄的声音将我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拉了出来,“有时候我当真是不明白你。”

      “你能用全部的身家去压秋痕的忠诚,用命护着南宫瑜她们安稳,无所畏惧地维护金子轩的名誉。可你也能为了利益不思即他人分毫,乃至于你能去救一只不过一面之缘的妖,都不肯为人留一条生路。”

      “为什么?”

      我一下子被他问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为好。只好默默地拿起勺子,从他碗里舀了一个馄饨——试图转移江澄的注意力。可他仍旧盯着我,甚至都没有要阻止我的意思。

      我无奈地将馄饨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思考要如何回答他。

      扪心自问,我算不得什么大家闺秀,也不敢说自己是什么良善之人......我不大爱管别人的事,但姨母与秋痕,还有轩哥哥,他们不是别人。

      究其根本,大抵就是与我无关。他们于我,不过是他人的只言片语,也许终其一生都不曾与我擦肩一次。如此需我费心费神,便是不值得了。

      可我不想对江澄说实话——

      “你又为什么凶名在外,还仍对他人心存善意?”

      听到这儿,江澄笑了一声,“呵,凶名在外。”

      他望向天空,那里不知何时又被层层的阴云所覆盖。

      “这话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也可能要笑我——”

      “许是因为失去过,所以多少有些见不得别人一夜之间便无家可归。”

      “不是对所有人,只因为他们也曾是云梦的百姓。”

      我攥着手里的勺子,坐在椅子上,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暗自庆幸,幸好方才没有如实相告,不然江澄会怎么看我?

      我未曾想过我们二人是如此的不同——

      仙门百家中,皆知聂三小姐善货殖理家,最是贤良。可江晚吟却是叫人闻风丧胆的三毒圣手,所谓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我藏恶,他藏善。我的笑意和良善后面,藏了数不清的算计。而他冷冽的锋芒之后,藏着这样一颗柔和的心。

      从前那些细小的温柔与之相比好似萤火与日月争辉,完全不值一提。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触及江澄的善良与温暖——

      那份磅礴而厚重的仁爱承载着云梦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即使他们素未谋面,即使他们不会念及他的恩惠。

      江澄从不是我认为的那样善意泛滥,想着普度众生。他只是习惯了这份责任。他可以对任何人冷漠,却永远做不到对云梦弃之不顾。在他的心中,愿以一己之身成万钧之重,保云梦海晏河清。

      襄阳他想收,但他更关心襄阳的百姓是否安康。

      江澄是我十六载人生中,见过的最别扭的人。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睑,笑着摇了摇头。

      “我忽然觉得你有凶名在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流言能把你这金子般的心埋得更深些。省得人人惦记,都想从你这儿咬下一块肉来。”

      我听见他冷哼了一声,似乎对此嗤之以鼻,

      “聂思琰,你哪里听来的这些矫里矫情的话?你说出来不噎得慌吗?还金子般的心,怎么没坠死我?”

      我耳尖发热,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又从他碗里舀了个馄饨,随口搪塞道:

      “随你怎么想。”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怎么没见着还有别人敢惦记?”

      “大抵是他们,不够贪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第三章·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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