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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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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季节,已经开始有落花了。
我在树上躲避日光,倦懒地看溪上乱红。
掌门下山一趟,为琼华接来一位新弟子,正在不远处与人展开皮相与骨相的论辩。
我向来不爱热闹,在思过崖的三年更是将心性消磨,正当新燕穿柳、飞花点水之际,熏风吹得人困乏,于是合眼不细想这些。
双睫还未收拢,廊下却有人投来一瞥,对视间恍然一眼,花雨零落,纷乱如星,更有春风相助,映衬得那双明眸中清光流转如泉。
桃花?又是桃花。我与她隔了花帘树影遥遥相望,似乎听见流泉惊喜的响动。
看面容,理应不是故人,不知她那一点喜色从何而来。
自雍州一事起,故旧离散,思过崖像是血亲默默将我收容。
而我闭关期间,夙瑶从宿舍搬了出去,我曾趁月回过寝室,唯有如霜的清辉空照寝枕。
今次那张卧榻将迎来它的新主。
照例我应当为这位师妹铺床叠被,领她遍历琼华风物,细致地说一说哪处是什么,哪处有什么,各有什么由来,教导她如何修习,开启她步入长生之旅的法门。
可眼下我却孤身伫立,只记得自己在哪株树下埋过酒,于是揭开封泥,自顾自享用这样无暇的月色。
醺然的酒意勾勒出联翩的怀想,意识有些昏沉,却感觉身体浮起,我拎着酒壶迈向山崖边,像踏在云端,每一步都绵软。
平寂的暗夜蓦地被水声搅动,却见清冷的河水中,一人对月沐浴,她浑然不觉有人靠近,从水中披离而起,松涛发出细碎的风吟声,如霜的月华流照,为凝脂一般的肩背更添雪色,白到晃眼,漆黑的长发被水打湿,正滴落珠玑,黑与白的粼光交融,如梦似幻,胜过我看过的任何一幅美人图画。
我怕是病酒深沉,竟下意识想蹲身往灌木丛中躲。
“是哪位师姐?”被发现了。
我眼晕耳热,险些跌一跤。
她近身来扶我,披一件单衣,正往我鼻息间弥散幽幽冷香。
“不、不用扶!”我提了提酒壶,抗拒这样亲密的接触。
“师姐醉了。”白日疏离的声线此刻显得轻且柔,“我送你回房。”
我想提醒她切莫着凉,却终是歪歪扭扭,醉倒在松边。
天光浅淡如水色,晃动的人影像是荇菜参差柔柔招摇,微微睁眼,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宿醉的余响,有人亲切地为我端来一碗醒酒汤。
“多谢。”我坐起身来,颊生赧然。
这位名唤夙玉的师妹以德报怨,照顾了我整一夜。
日晷的深影拉得漫长,我饮了一口汤汁,敦促道:“已是卯初了,大师姐向来要求严格,你且去吧,莫耽误了早课。”
“师姐不便与我同行?”
我一时语塞,“我……”我闭关三年之久,仙术生疏,出谷后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同侪,索性凭心而为,夙瑶对我的旷课行为视若无睹,似是默认了昔日琼华第一人的陨落,天青师兄倒来劝说过几句,只是我避而不见,他也无可奈何。
而如今,再避不过了,面对性情温顺良善的新人,于情于理我都该带路。
也是时候从长久的自我放逐中勒紧缰绳,是时候走出自我怀疑、厌弃,试着再去敞开心扉,接纳新鲜的晨光。
空气清甜,一室舒朗,昨夜酒醒,对今日的希望忽而从内心涌上。
夙玉垂眸看我,关切道:“师姐倘若不适,便再睡下吧,我替你请假。”
“多谢关心,只是告假却不必,原本应当是我照顾你,现下却反过来被你所关照,师姐理应向你致歉。”我歉然地浅笑道,“我这便与你同去,今日课程结束后,我再带你周游琼华,此地气候特殊,多生奇景,愿你会喜欢。”
姗姗来迟的二人像石子投进早课前的喧嚷,带起一瞬的沉寂,很快这寂静又如朝雾般消散。
“你只管听课,不必理会这些,有不明白处多与我讨论。”我无视周身环绕的异样眼光,领了课本,叮嘱夙玉。
“好。”这双明眸静而温柔,被凝视时,产生了似乎她眼中只容得下我一人的错觉。
今日授课的是夙瑶师姐,云天青照例在玄霄身后打盹,玄霄身长而坐姿端正,为他遮蔽。一切似乎都未变,今日也只是寻常的一日。
夙瑶点到我的名字,微微颔首,再无多余的神色。
我有些黯然地移开视线。
课后,一路偕行,来到醉花荫下。
凤凰花垂落如瀑,二人仿若穿行在火烧云间。
“尚未请教师姐芳名,我俗名石玉。”夙玉向我展露一点温润的笑意,“取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修仙本该斩断前缘,她却只向我介绍本名,记忆不自觉又回到那个神思飘荡的秋夜。
我不太明白个中隐情,只能茫然回应她期待的目光,“哦……好听,涵义也美。”
浓艳的凤凰花掩映夙玉素净的侧面,长睫之下目光晦涩,如同谷中流布的幽岚,氤氲着难以名状的情愫,“人世之间,因果相接,譬似四季流转,花开花谢,缘之一字,贵在生生相续,有情莫相负,有约莫相忘,也许遗忘来处,也就意味着归路模糊,所以我总是牢记自己因何而来。”她淡淡笑着,樱色的唇瓣微弯,却难辨悲喜。
这个女子似有无尽心事不可言说。
我收回视线,盘绕发梢的指尖却落在胸口,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