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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积久成疾 ...

  •   话表他四众离了狮驼岭,又过比丘国。冬残春尽,正值初夏光景。寻常一日,师徒正自闲叙,又见一派黑松大林。唐僧见此处藤来缠葛,葛去缠藤。大虫摆尾,老虎磕牙。心中害怕,道: “悟空,适才山路崎岖,此刻又遇松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三藏道:“说那里话!我也与你走过好几处松林,不似这林深远。又兼豺狼虎豹挡路,须得提防!”

      那大圣是个好汉,公然不惧。又使铁棒开路,引三藏进得山林。逍遥行路,走了半日也未出得。又见奇花异卉,十分清雅。三藏便要在此歇息,又道腹内饥饿,叫行者化斋来。

      三藏自长安行至此处已十二年光景,前番比丘国解救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于生死攸关,更是无上功德。他师徒一体修身,这功德果报自然也馈于三藏。你看他行坐之处,祥云缥缈,瑞霭氤氲。似这般祥瑞罩头,十成正果也修了八分。行者远远望着三藏立定处,忽然见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气,骨都都的冒将上来。眼看便要与那祥瑞之气缠绕一处,行者大惊失色,连忙赶回旧地。

      却说那黑气自何处来?原是这黑松林无底洞里有个地涌夫人,听闻三藏是十世修行的金身,起了邪念,变化了装作落难女子在此等待。行者认出是妖,忙忙拦住前去施救的三藏。

      八戒见那女子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早有色心。因行者阻拦,便挑唆三藏道:“师父,莫信这弼马温哄你!似这样一个弱女子绑在此处,哪里像是妖精。想是他见了这女子相貌动了歹心,将你我支走了,他却翻筋斗,弄神法转来和他干巧事儿,倒踏门也!”

      行者喝道:“你这夯货莫要乱谈,我老孙一路行来何曾动过歪念?谁似你这重色轻生的馕糟,做了女婿,让人吊在树上哩!”三藏难得见行者这般动怒,忙道:“也罢,也罢。八戒啊,你师兄常时也看得不差。既这等说,不要管他,我们去罢。”行者素知三藏是个固执的,未曾料他肯依。大喜道:“好了!师父肯听良言便得命了!且上马,出了松林化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进,把那怪撇了,继续往西。

      那三藏虽是听了行者之言,然心头仍旧悬着事。方才那女子同他哭诉强盗强娶,颠沛流离之苦,便让他想起昔年满堂娇亦是被贼人强辱,至多年后玉陨香消。这心中生了恻隐,便犹犹豫豫的坐在马上,看着行者的背影几欲开口,奈何没个契机。

      那怪绑在树上,哪里甘心?她自不知三藏与行者的情分,还以为长老是童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若得了便成太乙金仙。于是不动绳索,弄阵顺风,将几句善言善语吹入长老耳中,“师父啊,你放着活人的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

      三藏本就存了救她之心,再听此话更是铁了心要全她性命。不顾行者规劝,唤八戒解了绳索去来。行者见状,倚树而立再不肯劝。心道,只当你是信我,既信了,又何故要钻这圈套?老孙能保得你一回,若长久如此,万一有个防备不当,你要老孙如何……行者此念一出,仿佛又见那狮驼岭上的森森白骨。满目荒凉依稀是昨日,只教他胆战心惊。远望着三藏的背影,更添烦闷。

      那怪见他中计,欢欢喜喜跟着唐僧出松林,见了行者,行者却在一旁冷笑不止。唐僧起先便与他起了争执,平日便是真的使了性子,行者也不至于放他一人前去,置之不理。何况他认定那女子是妖,竟也不管自己安危。此刻见他一副“你若要救她我便非要同你计较”的模样,忽而委屈起来。开口便骂道:“泼猴头!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时来逢好友,运去遇佳人。’”

      三藏本来想着,遑论他是妖与否,且救了他寻个地方安置。有行者在此,料也无事。可见行者说出这话,必定是吃了味。又忆起八戒方才说行者见色起意,更是不悦。又骂道:“这猢狲胡说!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来,虔心礼佛求经,又不是利禄之辈,有甚运退时!”行者听他口口声声“和尚”二字,念念不离戒律清规。自他二人两心相许,他又何曾似今日这般将这清规戒条挂在嘴上。此举已是摆明要与自己赌气,反笑道:“师父只会看经念佛,不曾见王法条律。这女子生得年少标致,我和你乃出家人,同他一路行走,若遇见歹人陷害,不问个拐带也问个奸情。到时如何?”

      三藏喝道:“你只带了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

      行者道:“你坐得是个快马,行路如风,我们只得随你,那女子脚小,挪步艰难,怎么跟得上走?一时把他丢下,若遇着狼虫虎豹,一口吞之,却不是反害其生也?”

      三藏一时语塞,思索片刻,恍然道:“正是呀,这件事却亏你想,如何处置?”行者笑道:“抱他上来,和你同骑着马走罢。”三藏沉吟道:“我那里好与他同马!……他怎生得去?”二人一时争执不下,一旁八戒看着,生生将拈酸吃醋几个字吞下肚去,为免多了嘴自己也吃亏,只敢随沙僧一道装聋作哑。

      三藏在气头上,断没有此刻同行者服软的道理,便道:“也罢,既是如此,教八戒牵了马,我与你等同行。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丢了我去?我若慢,你们也慢。大家一处同这女菩萨走下山去,或到庵观寺院,有人家之处,留他在那里,也是我们救他一场。”

      行者原不过和他赌气激将几句,怎想他今日偏生敌进我退软硬不吃。不仅铁了心要与这妖孽一同上路,更肯舍了马不骑与他几人同行。心道你脚上旧伤将养多年才得痊愈,偏你痴心,倒因个妖孽连自家身子也不顾。若这一路走了去,莫说你带着旧疾,就是个好人,似你娇惯久了,也走不得这崎岖山路。半路里拣这么个不安好心的货色,你倒肯献殷勤。行者劝不过,只能将三藏护定,将那怪挡在身后近不得三藏之身。三藏却不管不顾,拽步前走,沙僧挑担,八戒牵着空马,行者拿着棒,引着女子,一齐前行。

      行进二三十里,忽遇一楼台殿阁。长老便教弟子稍后,自家前去借宿。至于如何投宿借住且按下不表。

      夜幕低垂,四众食罢斋供,往住处去歇息。行者紧随三藏身后,时刻不离。二人却因赌气之故,一路无话。

      三藏进了禅房,却没合门,仍是由着行者进来。他便回身坐在榻上,面色也无波澜。实则肯给行者留门,便已是暗暗服软。三藏将腕上佛珠缠了一道,整顿衣襟静坐。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看在行者眼里可气又可爱。那模样倒十足十的端定了师父架子,要他这做徒弟的同他赔不是。分明这样一个柔弱凡人,倒好似自己若不赔罪,便真真招惹了他,真真惹祸上身。

      行者暗叹一声,不由得感慨纵使两心相许情深意笃,也架不住他二人长久以来积淀的那些隔阂。三藏左不过恼他气性上来便不给他做师父留颜面,而行者也不过怪他不听好言相劝,终究要自己遭难。两厢皆是痴心种,却偏偏不肯开怀坦诚。

      行者取了些热水来,放置在三藏脚边。半蹲着同他对视,笑道,“真恼我了?”三藏不奇怪行者会先同他开口打破僵局,可叹他身为一个凡人软弱如斯,却偏偏在拿捏他大徒弟时,惯有十成十的把握。沉默许久,小声道,“你不恼我么?”

      行者面色如常,颇有处变不惊的姿态,却忽而在三藏问出这话时感到一丝疲惫袭上心来。不自觉的放低了身躯,伏在三藏膝上缓缓闭目。三藏看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心下莫名涌上一丝暖意。这气冲霄汉的齐天大圣,在他面前倒似个孩童般乖顺温和。或许,以悟空的性子,从来不甘为自己一个凡人鞍前马后。只因三藏是他心头所爱,是曾经的求不得,而今的放不下。故而他收起那些反骨,敛去诸多锋芒,不愿去刺伤他心爱之人。

      三藏一时不知,自己到底还在同这人计较些什么,又别扭些什么。然这心念间的一怒一喜,收放之间,却忽然让三藏明了,他二人大抵就是相生相克,彼此命里的冤孽,谁也奈何不得谁。

      行者闭目调息片刻,起身替三藏脱下鞋袜。平日里他甚少走路,这些年时时刻刻有白龙马驮着,故而伤足也几近痊愈,再不曾疼痛过。然此刻,那受伤的断趾已微微红肿。行者试试水温,知他这一路走的艰难,不由得放慢力道。仍是一言不发,细心的替他清洗。过了许久,才轻声道,“其实老孙不过想让师父信我罢了……”行者低下头,细心的用指腹替三藏捏着脚踝。“并非怕你招惹了是非再让老孙劳心,只是怕你受苦。师父明白么?”

      三藏抬起眼看着行者的身形,在温黄灯影下更显消瘦。不由得心口一酸,久久不语。

      至夜间反倒燥热,教人辗转难安。三藏在榻上翻了个身,静静凝视着窗纱透过的月光皎洁。被行者握在掌心里的手已渗出汗意,却不肯放。

      “悟空……”三藏唤他道,“你睡了么?”行者翻了个身,将他紧握的那只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声音有些沙哑低沉,“不曾睡,师父可是口渴了?”三藏摇摇头,回身往他怀里靠了靠。再一张口,声音却忽而变得悠远宁静,“我同你讲个故事,你肯听么?”行者笑道,“师父的故事定然比话本上有趣儿,自然肯听。”

      三藏起身,坐禅一般端坐榻上。对行者讲起那段他原本要尘封一生的过往。“那一年,柳州举子陈光蕊高中状元。跨马游街,止一处彩楼下,正巧遇上抛绣球招亲的丞相之女,满堂娇……”

      三藏一字一句同他倾诉过往,听不出悲喜亦看不清神色。他道骨肉离分,又道满月抛江。待说起满堂娇为日后相见咬下江流儿一截小趾,行者才渐渐明了这些年三藏闭口不提的究竟是什么。而后他说到满堂娇终究三尺白绫香消玉殒,行者已按捺不住将那看似神色如常的人拥入怀中。

      月色下,三藏面容些许苍白。轻声在行者耳边道,“悟空,若那时我不曾一意孤行去救她,拆穿那贼人阴谋,她便仍是状元夫人。可父母冤深似海我如何不报?悟空……你若是我,却该如何呢?”

      行者如鲠在喉,却好似前尘如刀,皆刻在他心上一般。那一贯软弱的人今日不曾掉泪,却比平日泪眼婆娑更教他手足无措。“师父这话却无道理,如你所言,娘亲身处那刘贼身旁,哪一日不是百般煎熬?她留下血书便是为与你相见,哪一日不是心心念念?她在那十八年里日日盼着与你重逢……你若不救她,她即便保全身后名,却是一生无望。她给你取名陈祎,你在她心中是如圭如宝,是骨肉至亲,是她最珍贵的一切。你该记得的,是这些…师父。”

      三藏闭目颔首,紧攥他衣角的指节已然泛白。“前尘于我却已无干,我不过那金山寺上的布衣僧人,大唐天子的座下钦差……可是悟空……”

      三藏几乎哽咽着唤他一声,其余字眼便模糊在他软糯的鼻音里,滚烫的泪珠打湿行者胸膛前一片,渐渐将那个策马扬鞭一骑绝尘,便敢一腔孤勇万劫不复的唐三藏从他身体里抽离。茫茫天地,只剩一个挣扎在激流勇进中的婴孩,啼哭他原本该静好安然的一生。

      “可是,悟空……”

      “江流儿再也没有娘亲了。”

      是夜,燥热的天气因一场雷雨归于清凉,冲刷着镇海寺弥漫的血腥气。三藏低低的啜泣,混入雷雨声中渐不可闻。行者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又觉得自己仿佛什么也不明白。心猿何等灵透,看的破一切世事无常。却在这“无常”二字应在心上人身上时,怨恨起了苍天无眼。

      行者微微皱眉,凝视着他眉心若隐若现的佛砂,郑重道,“世间情字最是磨人,我与师父不过身心之牵,亦纠缠了十世轮回,又何况血亲骨肉。金蝉长老曾说同老孙做个交易,老孙应下了。”三藏额间佛砂忽而消失不见,恍如从不曾出现一般。连同金蝉子那个人,也渐渐在三藏体内沉睡、寂静,再无声息……

      一宵晚话不题。天明时分,行者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马匹,三人整装待发,长老却还贪睡未醒。行者上前唤道,“师父!”三藏将头抬了一抬,却不曾起身,也不曾应他。行者近前扶起,教他靠在肩上,道,“师父怎么说?”长老呻吟道,“我只觉得头悬眼胀,浑身皮骨皆疼。”

      行者伸手去摸他额头,却觉有些发烫。心道,“不消说了,这是佛祖说的三日之灾罢!”

      原来那日行者灵山见佛,世尊虽不曾加以责罚,却同他讲述了昔日金蝉子的往事。话表昔年盂兰盆会佳期,那佛子神游天外,不听佛讲。打了一个盹,往下一失,左脚下躧了一粒米下界来。因果往复,当有水米不进,三日之难。无奈,三藏身子不快无法上路,八戒沙僧便安置行李,准备再歇几日。

      话分两头,镇海寺僧众因那女妖之故,徒惹杀身之祸,此刻四众仍浑然不觉。三藏靠在软枕上看着夕阳西下,云霞灿烂如锦绣。映在窗前红的迷离,增添了些诡异与凄婉。

      三藏莫名觉得心惊,忙唤行者过来。行者近前道,“师父如何?”三藏道,“歇了两日,却不见好。此刻仍没胃口,半点气力也无。”行者拥着他道,“胸口可还闷?身上还疼么?”三藏轻轻闭眼,放松身子靠在他怀中,“不知怎的,这些年时时刻刻,总觉得心里有些不畅快。那夜同你说了会子话,倒好了。昨日病的重些,身上不爽利,总有骨肉分离之感,着实难耐!”

      行者松了口气,心中了然。“我师徒一路行来,广施仁义。师父已然不是凡身,行动处有祥云罩顶。无须为这小病小灾烦心,再歇一日便好了。”

      三藏听言不见宽心,眸光反而暗淡下来,凄然笑道,“所谓广施仁义,原不是我的功果,白占了你等的辛苦罢了!来日成佛成圣,亦不是我的造化,自有人担得起这福气的。”

      行者道,“师父病中多思,竟说胡话了。你我师徒何来的分别?不过相辅相持各尽本分。我总与你说不必为金蝉子一事烦心,你便非要较劲的。思虑过重,如何调养?老孙如何安心?”许是疾言厉色了些,三藏竟是闷着头再不答话了。行者甚少这般失态,只是听不得三藏自轻自贱。见他默不作声,便又哄他道,“是老孙不该如此,只是我见不得师父这般。师父承不承认,你我在一起这四年,即便再多眷爱情浓,师父也依然对我有所保留。师父生性如此,我从不曾多心怪你。”“悟空……”三藏被捅破心思,低下头轻轻啜泣起来。

      行者以食指堵住他的唇,继而道,“可昨夜师父对我袒露心扉,我便知晓师父全心全意将我当做可依赖的人。我亦知不到最后,你总有许多不安心,可有老孙在,你且安心。”

      三藏静静凝视着那金眸里的似水柔情,心口仿佛有什么缺失了许久的东西正在拼凑完整。便靠近了,亲昵的抵着行者的额头,似撒娇的猫儿一般同他相依相偎。

      这一夜月明风清,倒好过昨夜风雨交加。三藏又修养一日,果然如行者之言,身心康泰。且不提三藏如何病愈,单说后来那地涌夫人设计拿了三藏,强逼成婚。那长老困在无底洞悒悒不乐,正暗自嗟叹,行者却变化了进得洞来。展翅飞到那东廊下上明下暗的红纸格子里面,一头撞破格子眼,飞在唐僧光头上丁着,叫声“师父。”三藏认得声音,叫道:“徒弟,你可来了,快救我一救。那妖精逼我成亲哩!”

      行者道:“师父怎么这样不济!似这般大喜之事,你便安心留在洞里,来日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后代,你却愁甚?”长老晓得这猢狲惯是个睚眦必报,定是还恼他黑松林不听劝阻执意救了那女子。于是咬牙切齿道:“徒弟,我若有此歪念,就身堕轮回,打在那阴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行者连忙现形,语气含嗔,“好和尚,惯是这般不顾前不顾后。哪有人如此咒自己的,你若真是那薄情寡义的人,老孙哪里会这般对你?”

      三藏见了这惯会冷嘲热讽的冤家,亦是给不出好脸色,气道,“你且去,撇下我走便罢了!回你的花果山逍遥自在去!”

      行者拥他在怀,柔声道,“莫气莫气!左右便是同你说笑。师父听好,你此刻唤他来。他若劝酒,你便与他吃几盅。只要斟得急些儿,斟起一个喜花儿来,等我变作个蟭蟟虫儿,飞在酒泡之下,她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她的心肝,扯断她的肺腑,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脱身出去。”

      三藏听了这话,心生恻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依从了。师徒计定,但不知如何降妖脱难。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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