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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前尘一现 ...

  •   话表三藏一行离了狮驼城,至一处古庙残存的石窟内歇脚。此地原是昔年花柳繁华地——望衍国的领域。期间壁画佛龛、飞天佛像,虽已残败不堪,然依稀可见当年荣华。

      四众立于卧佛古相前,细看端详。这卧像伽蓝东南行二百余里,横过大雪山,东至小川泽。他四人安歇之处唯见佛陀头面,三藏踮脚踩上石阶,拂去灰尘,雕像面容才清晰可见。他师徒毕恭毕敬,烧香礼拜,又清扫庙宇。尽了本分,才各自安歇。

      行者取些净水烧热,伺候三藏洗漱罢,又去清洗他换下的衣衫。待行者收拾完毕,三藏已缩成一团陷在被褥里,见行者来了,便起身往他怀里靠。行者笑道,“师父,待我脱了外衣。外头风大,衣衫也冰凉了。”说罢便解了虎皮裙,褪下外袍。留件贴身里衣,上榻上与那人相对而坐。

      行者道,“师父,让徒儿看看你的伤势罢。”三藏仍不言语,抬手宽了衣衫,胸口掌印清晰可见。行者紧锁着眉头,指面轻轻拂过那一片淤痕。这力道用在凡人身上,怕是骨头都要碎个干净,幸而三藏吃过草还丹,还不至于伤命。行者一手托起三藏的脸,怜惜的揉了揉他紧蹙的眉头,“师父,这伤凭你这般弱的身子,扛不过的。师父老实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好让老孙替你主张。”

      三藏垂下眼帘,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因这结系在心里也是个谜团,不知如何能解,只能对着行者详说前番经过。行者起初只当这师父受了惊,却不想金蝉子一缕残魂竟能侵占了三藏躯体。再联系六耳与小雷音诸事,便更觉这荒唐里有几分待揭的真相。

      小和尚一张小脸埋在膝头,压抑着低低的啜泣,那时他太过害怕了,害怕就那样无声无息的被人替代。而这一生的爱恨痴妄皆如朝露,转瞬无痕。

      行者凑近他,将那颤颤巍巍的人儿拥进怀里,轻轻抵着他的额头,笑道,“我却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师父这般苦恼。佛家讲,欲知前世因,则今生所受者是,欲知后世果,则今生所为者是。那大鹏与金蝉想是前仇成因,故有今日之果。执念消尽,因果也了。师父何必再生烦恼?”三藏道,“便是这般道理,不消你同我说我也知晓。可悟空又何尝知道,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行者凝视这那和尚倔强的眼神,大概不曾料到他会这样毫无顾忌的剖白心意,显然愣了一下,随即道,“我倒要谢过金蝉子,若非他这样胡闹,我这辈子都听不了师父同我说这话。”

      三藏推了他一把,带着些嗔意,又气他避重就轻。行者说的轻巧,仿佛只是自己凡胎障蔽看不清因果。可他身在其中,便不自觉的患得患失,连同这心肠也比从前更软几分。稍有些事端就草木皆兵。这世间总有他参不透看不破的,色身如此,行者亦是之一。

      转念又思量起悬在心头的另一桩事。小声问道,“悟空……今日,佛祖可曾同你说什么吗?”行者见他脸色凝重,神色亦有一刻躲闪。心道他师父虽痴傻,却不至于愚笨。既以如此笃定的语气问出这话,便更知是瞒不得。自火焰山上,他二人私定终身后,行者还是第一次因遭厄难灵山见佛,若说世尊不曾质问,任谁也不会相信。眼见师父一双眸子渐渐失色,在自己的注视下眼泪儿又蓄满一双眼。行者坦然道,“佛祖同徒儿说,若我肯放下前尘,与师父斩断旧情,他便饶我二人去。来日或许如他所言,‘汝亦坐莲台’罢!”

      三藏脑中轰鸣一声,再听不清周围动静,一颗心肝仿佛要被扯个稀碎。呆呆坐了半晌,忽觉喉间一阵腥甜,扭头撑在床榻边,咳出口瘀血来。行者见他失神至此,慌忙拥着他道,“师父安心,我不曾应他。我…我什么都不曾答应他……”三藏咳了几声,瘫在行者怀里彻底失了力。似是未曾缓过神,一手紧紧攥着行者的衣角,待听清后话,便似跌入深渊被人一把捞起。脱离漩涡,稍作喘息。行者有意将那话说半句留半句,并非试探,却是知他身上有伤,逼他吐这口血出来。像他这样爱干净的人,定不肯污了衣衫。若忍着疼不言语,这伤无论如何都无法痊愈。

      三藏料定此番杀身之祸,定是又教行者几经磋磨受尽苦楚。所以他这般在意金蝉显形之事,除却不愿无声无息的成了垫脚之石,还有一层缘由,就是不想让悟空枉做了伤心人。而行者深知如此,不得不故作轻松以慰他心,然心里已打定另一桩主意。三藏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苦涩,伏在他肩头痛哭起来,“你可知我一路上都在想,你若应了他什么,我便再不见你了。”

      行者叹道,“怎么又说出这么没心肝的话来?”

      “你若做了那没心肝的事,就休怪我说出什么没心肝的话。”行者轻抚着三藏的后背,哄他道,“你总是这般多心,师父既义无反顾,我又怎么会临阵脱逃?老孙从来一言九鼎,怎会负你?”

      行者看他强压着身体的痛苦,面上却已苍白,更显无力。

      ……略
      笑道,“师父肉体凡胎,老孙不可与你运功疗伤,只能渡口气给你。师父胸口可还疼么?”

      三藏被吻的迷糊,此刻还愣着神。手按在胸口揉了揉,懵懵懂懂答了句,“徒弟,竟当真不疼了。”行者本是天生地养的灵根,咬松嚼柏一口清气。又是太乙金仙,修行之道极为纯净,似这般伤势倒无需费力,渡口气也足矣。

      行者掀开被角,躺在三藏身边,软款道“师父,且睡罢!”三藏绑在狮驼城几日,殚精竭虑,早就困倦不已。又因之前伤重,呼吸也困难。此刻陡然轻松,更添困意,便依偎着行者准备睡去。

      行者偏过头细看他卷翘的眼睫,俏脸至耳根一团红晕还未散去。方才那副模样显然动情,此刻更是如此乖顺的躺在自己怀里,像只粘人的猫儿似的。便故意逗他道,“师父,徒儿问你句话,你可不能恼的。”

      三藏抬了抬下巴,看着他的眸子,轻轻一笑,“你问罢,我不恼的。”

      行者翻了翻身,贴在他耳边,气息热的暧昧,“师父,你是不是根本分不清,老孙何时亲你只是同你玩闹,何时亲你,是想和你做那个。”

      “悟空!!!”怀里的人不出所料的变了脸,扯着被子蒙头盖过,露出一点通红的耳廓。“师父惯会玩儿赖,说了不恼的。”行者俯身亲了亲他泛红的耳尖,笑道,“罢了罢了,师父快睡,老孙不问了还不成么?”

      三藏从被里探出头来,两颊晕红,蔓延至身后颈肩。如行者所言,他二人一个是修行十世的佛子,一个是天生地养的仙胎。虽历了番情事,到底不至于沉迷至斯。平素嬉闹总有分寸,情到浓时,巫云楚雨也不过水到渠成。故而二人独处,他便也默认行者偶有逾矩之处,便是要与他做那回事。三藏垂下眼,喃喃道,“我哪里知道那么多,你如今既说了不一样,我以后便知晓了……”

      “好好好,老孙不欺负你了。”行者看他这般情态,哪还忍心调笑,便俯身吻了吻三藏的嘴角道“师父别害羞,快些安睡罢!好生调养一夜,明日便大好了!”行者熄了灯,拥着三藏教他安睡。这庙宇虽经年遭风霜侵蚀,残破不堪,幸而当年工匠手艺也是巧夺天工,失修多年仍旧冬暖夏凉。三藏以□□撑着金蝉与大鹏大战一场,早已疲惫不堪,一沾上行者的怀抱便睡踏实了。

      行者屏气凝神,指尖在三藏额间一点,化了个分身往他心口探去。金蝉神魂在此栖身,凭残留法力构出个虚无之境。行者细看这幻境,不过温山软水,轻舟一叶。只一颗婆罗树仙气缭绕,让人看的出是个仙人造的居所。

      行者立在那婆罗树前,高声道,“金蝉长老,可否现身一见?”婆罗树上的铃铛响了三声,自那树影后走出个人来。这下,倒换行者琢磨不透他。若以诸多前事论,任谁都会觉得这金蝉长老该是个最擅故弄玄虚之人,偏他这般轻易现身,倒让行者更怀疑他有何算计。

      金蝉自那光影中走来,与三藏一般无二的笑靥,眉目间却多了些孤傲与凛冽。“你没将我这里砸个稀碎,却还算仁义。”行者看着他不染一尘的白衣,恍惚有一瞬失神:若三藏不曾与他相遇,来日是否会一如这般脱离苦海,去过他原本潇洒畅意的一生。再听他这般说辞,想是对伤了他师父的事供认不讳。不由得暗骂,伤了人还这样理直气壮的,倒也少见。

      行者道,“他不过一个凡人,性子又软善。你何故装神弄鬼吓唬他?又笑他脓包?”

      金蝉子道,“你如今看到的金蝉子,与这幻象中的一切,皆是我前世未了执念。并非我有意吓他,只是因果如此,凡与前生执念相关,我便不得不现身了此冤孽。至于笑他脓包……你不也经常这样说,何况他本身不济,我哪里说错了麽?”

      行者道,“我虽如此说过,却从不曾真的这样认为。他即便软弱可欺,却让我打心底敬佩。”

      金蝉子白了他一眼,不解这石猴万般好不学,学甚么不成器的情种。经此一问,大概也清楚这师徒二人与情之一字上是一样的斤两,无意与之计较。便道,“你既来了这一趟,我却当真有话同你说。”

      行者合掌道,“愿闻其详。”

      金蝉回身望着那颗婆罗树,身影渐渐与千年前的佛子重叠。万般情仇,然终究一梦而已,徒留一枕黄粱。

      “你且坐,陪我喝两杯。”

      行者看他指尖光华散去,化出几坛清酒置于石桌上,目光渐渐变得深邃,不由得学着三藏的样子嘀咕了一句,“酒乃僧家第一戒……”金蝉子咬下瓶口的红布,坐在石凳上猛灌几口,挑眉道,“哦?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大圣做到了几个?”

      行者无言以对,只能拿起另一坛同他共饮。一口下腹,当真唇齿留香。“这酒倒醇,可老孙怕是喝几口就醉了。”

      金蝉子摇了摇头,看着颇有些嫌弃。“你师徒几个却没有一个酒量好的么?我也没多少好处,就千杯不醉这点,你们五个倒一个都不占。”

      行者以肘撑着石桌,托着下巴细细打量那人,此话一出,他便已将之前的猜测又笃定几分。仍不点破,只是觉得这与三藏一模一样的人,偏偏是个酒鬼,多多少少让他有些不适应。

      酒过三巡,行者便将心头一问说起,“你在我师父身体里,又知晓我师徒所历诸般事,可是和我师父有着同一份记忆与情感?”

      金蝉子反驳道,“记忆是有,情感倒未必。比如,我对你实在没兴趣。”

      “……”行者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逐渐理解我佛胸怀广大,也容忍不得这人在灵山兴风作浪的原因。也不理会,又问“那你……一直是清醒着的?”

      金蝉子端起酒坛,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笑道,“不全然是,比如你二人卿卿我我时,我总不能在旁边看着。”眼看行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金蝉大笑两声,“罢了,不逗你了。我是你师父饮下毒茶后才苏醒的。那时他神魂太过虚弱,我若不醒,他怕是撑不到你回来的。之前的事,我是凭着他的记忆才知晓。”

      行者忆起那日黄花观遭害仍旧心有余悸,解药虽灵,三藏的身子自此却是虚不受补,前日灵山见佛,世尊亦道他还有三日病痛之灾,以偿前世躧米之失。他这师父的劫难,一往而深皆在命中。他纵有手段,也半分不能解他危厄,唯有桩桩件件同他一起受过。

      金蝉子又道,“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金蝉起身,跳上那颗婆罗树,仰卧于树干上。一切幻境皆由心生,此处烟细风暖,恰如金蝉记忆里的迦毗罗卫城。

      传说佛子罗睺罗十五岁出家,随父修行。因是王子之身尊性高贵,时常懈怠。一日,他游历人间,造访了一座世外仙境,便是当日的望衍国都。此处依山谷而邑居,泉池澄镜,林树青葱。好个吉日良辰,正逢无遮大会佳期。金蝉性顽劣,在此逗留数月,受到佛陀的严厉教诫。

      待他解了禁足,再归旧地,此处已成了一片妖域,阴森可怖。他受过百姓布施,誓要讨个公道以祭这一国良善。却因杀孽过重被擒回灵山,贬入红尘,十世轮回。五脏六腑化于天地间,渐有灵气,修成仙身。唯心肺落入傲来国,为保他魂魄不散耗尽灵力,经千年后才得以凝聚。承日月精华,化作一灵明石猴。似这般前世纠葛,左不过因缘际会四字。

      行者听罢,才算是前尘往事,澈净明通。坦然道,“既是昔年旧主,倒是老孙冒犯。”

      金蝉看他恭敬至斯,不由得诧异,“你从前不服天管,惹下诸多祸事,我倒不曾料到,有一日你能如今时今日知礼识礼。”

      行者轻轻一笑,“长老说的那些,于我也不过是上辈子的事。自两界山下,青石坡前,便已了了。”

      金蝉子道,“如来教你成佛,你也欢喜?”

      行者道,“若我不曾与师父情投意合,成佛也不失为一桩美差。”

      金蝉见他如此通透,再说下去,倒仿佛是要他来开导自己了。心猿灵明,能得三藏倾心,也配得上正果金身。这世间如珍如宝的一切,大抵都配得上这个人。可他一副心肠,总不计较得失。天地间一喜仙,世间一切名利虚妄于他皆如蟠桃御酒,偏要尝尝滋味,偏要充做调剂。可他的人生,缺少了这些,仿佛也不谓之不精彩。

      金蝉暗自嗟叹,又听他道,“不过,老孙还有一问。”

      金蝉点点头,“但讲无妨!”

      “大鹏金翅雕作恶多端,佛祖为何许他凡有善者,皆祭汝口?”

      金蝉轻蔑一笑,“你当这是什么美差?灵鹫山下有一处凌云渡,乃是善人成正果必经之路。脱去骨肉胎胞,方能成佛成圣。留下那具臭皮囊教他吃了裹腹,当真我佛慈悲。”

      行者至此了然,“难怪他听了这话,便挣脱了要跑,竟还有这桩因果。”

      提起凌云渡,金蝉的面色忽而阴沉下来。“来日……三藏也是要过凌云渡的……”

      金蝉垂眸轻轻一叹,“孙悟空,我同你做个交易,你信我么?”

      ……

      次日,行者自梦中醒来,怀里的人已不知何时不见了。他翻身下榻,环顾四周,不知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你这猴儿,如今也贪睡了。”三藏合上经卷,一如初见那般笑意温柔。行者有一瞬恍然,那样纯粹的欢喜,亦不知多久未曾在他脸上看到了。行者渐渐走近,一把将那人揽入怀中。檀香浓郁,似能将一切空虚盈满。

      “师父,今日怎起的这样早?”三藏贴着他的侧脸,轻声道,“这一番死劫,教为师心神不安。今日早起,诵了几卷经文。悟空想是累了,平日那般机敏,今日却不知我醒了。”

      行者忆起幻境中种种,恍若失神,悠悠道,“师父,老孙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谁也不能……”

      毕竟不知他与金蝉子有何约定,三藏日后又有何磨难。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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