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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明帝本纪第三章03 ...

  •   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三章03

      景煜攥着那红艳的袍袖残片,惊呆了片刻,向着逶迤在地的佑贤爬过去,怀抱起来,摇撼着:“美人?美人!”
      臂弯里的人不开口、不睁眼。柔软的躯体清且冷,宛如白雪揉成,快要融化。苍白额头上的鲜血,不断淌下,几乎与裹在身上的红惺惺的朝服溶成一体。
      “来人!来人!”景煜向着紧闭的殿门大喊,“叶良快来!叶良!”
      殿门洞开,内侍宫人们在叶良引导下,亦步亦趋地赶进来。
      “陛下?”叶良不急不徐地行礼。
      景煜看也不看他们:“快传御医!快!”说着,急切地将佑贤抱进内寝,小心翼翼放到了只有他自己——天子才能享用的龙榻上。
      叶良赶紧到外面吩咐了两个小太监,入殿侯命时,无意间从地上捡起一件白纱衫子和一本奏章。他把两个东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瞥一眼内寝中徘徊的皇帝,无奈地摇摇头,将两物放在了桌案上。
      不多时,老态龙钟的御医气喘吁吁地在两名小太监搀扶下,进了常宁殿。不待几人行礼,景煜便催促:“快救人!”
      老太医诺诺着,颤巍巍挪到龙榻前。
      常宁殿里倏地安静下来,除了皇帝焦急徘徊的脚步声,没有一个人敢再弄出什么响动,便是连呼吸也下意识地屏住了。
      老太医咳几声,刚步出内寝,就被景煜一把抓住枯瘦的手腕。
      “如何?”
      “陛下放心!放心!”老太医抬袖蘸蘸脸上淌下的冷汗,揖手回:“王爷气结于胸,昏厥过去,臣施了几针,无有性命之忧……”
      “既无性命之忧,为何血流不止?”
      “陛下放心!放心!”老太医勉强挤出一个笑,“王爷头上的伤,也没有大碍。臣才为其敷过药,血止住了。只需静静调养两三日,便可下床走动。”
      听罢,景煜方长舒一口气,无力地跌到一旁的靠椅里,陷入了重重心事间。直到老太医拜退,他才又叫住他,冷然叮嘱:“今夜之事,不可外传,尤其不能叫朝臣知道,懂吗?”
      “老臣明白!明白!”
      殿内的气氛逐渐缓和,叶良知趣地屏退众人,自己也悄悄退了出去,只剩下景煜与佑贤。
      佑贤额头上的血迹,被景煜亲手擦得干干净净,敷了珍珠末似的药粉,几乎看不出破皮的痕迹。冶艳的红唇因失血,成了粉荷似的灰。冷香尤在,令这抹粉荷的灰比丹霞似的红更能牵动人心。
      景煜痴痴盯着那一抹灰,忍不住戚身吻了一下,仅仅一点,如蜻蜓点水。他握住昏睡中人的一只手,贴到脸上,细细地摩挲。
      真是怪事!景煜想,明明是初次相见,为什么会满心满意地只想着他和他的事?看到他受伤,为什么会这般心痛?难道说,朕对那卷画……
      “不!那只是一卷画。”景煜对自己低语,“朕怎么可能仅仅因为一卷画,就、就爱上个素昧平生之人,况且……”
      他放下佑贤的手,恍惚似地站起了身,想要走出大殿,却又忍不住向榻上回首望去,看到昏迷中的佑贤,才硬起的心肠一下子软了。
      他摇摇头,努力不使自己的感情陷进越来越汹涌的漩涡,却不能。
      瞬间的工夫,帝王的眼中涌满了泪。他透过模糊的视线,神情复杂地凝望佑贤:“你…..并非画上那温婉如水的美人……朕、朕明明连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了解,怎么会?怎么会?”
      等待良久,床上沉沉的人没有答复,更不曾睁眼。
      夜,亦无语。
      翌日,朝堂上果然有人因昨晚之事参奏独苏王不尊孝义。
      景煜烦恼了一夜,此刻全无心思听政。猛然有个人来桶他眼下最忌讳的事,他差一点就发了脾气,隐忍了好一会儿,本想说是他特许的恩典,最后却权衡地脱口了三个字:“知道了。”
      好容易打发着退了朝,景煜到御书房一看,昨日没批完的折子加上今日上报的,磊得书案上已经摆不下。他心中一阵烦闷,草草阅过几本,索性挥退左右,着内侍抱起一摞摞的奏折,去了寝宫。
      过了两天两夜,佑贤还没有转醒的迹象。景煜急得寝食不安,反复着上次为其看诊的老御医来看诊。
      老御医恐圣上恼怒,不敢实言相告,只说佑贤没有大碍,劝景煜再耐心等等。
      景煜哪里肯受蒙蔽,反复逼问。御医实在没有法子,斗胆说了两句:“……王爷的病根,大、大约在心上,实是百药难医……照此下去,只怕、只怕是、是失心之症……”
      景煜听罢,如冷水浇头,将日前的事悔恨不已。
      自此,凡是照顾佑贤,景煜必定亲自过手。除了上朝,他几乎都守在龙榻旁,照看佑贤,连政务也移到了寝宫里。
      红烛只剩一半。手边的几大摞折子,也批了大半,倒还有一大半,却是无心再阅。
      数尽更筹,不觉夜色又至,且深了。
      叶良将茶水放到书案上,轻声劝道:“万岁,快五更了,歇一歇吧?”说着,瞟了一眼纱幔内占据了龙榻之人的睡脸,颇有愠色。
      景煜饮一口茶,从书案后站起身,缓步踱到窗边,望着天际一轮浅金的月,幽幽长叹:“朕怎么睡得着?”他疲倦地对叶良摆摆手,“倒是你,去睡吧。”
      叶良忙控背行礼,感激道:“奴才伺候万岁惯了,万岁不睡,奴才也是睡不着的。”言毕,从袖管里摸出两样东西,毕恭毕敬地交给景煜——是那本密折,外面裹了件白纱衫子。本来叶良把这两物放在外面的桌案上,因见皇上烦闷得忘了它们,恐其他内侍宫人乱翻乱看,便悄悄地代收起来。
      景煜接过两样东西,怔怔地看了看,心道:若不是为了它,阿贤何以至此?不觉怒火上来,把折子就着烛火点燃,烧尽了,又亲手把白纱衫子藏进一只檀木大柜,回到书案前重新捡了奏章批阅。
      批过几本,景煜冷静下来,觉得把那折子烧了未免太欠考虑,细想道:阿贤本非我族之人,即使这秘密外人不得而知,朕又怎能瞒过列祖列宗?况且白白地放他回去,写密折的人会轻易放过他?倒不如将他囚在宫中,由朕亲自照看的放心!于是问叶良:“今日三省派了谁在政事堂值班?”
      “容奴才探知。”叶良急派小太监去政事堂走了一趟,回来禀报,“万岁,是知制诰刘忠、左谏议大夫徐佐仪、左司郎中王恩。”
      景煜点点头:“叫刘忠、徐佐仪到御书房听命。”
      “是。”叶良应着,又谨慎地问,“万岁,要不要召起居舍人与起居郎?”
      “不必。此事不要让那些专录朕言行的笔官知道。”
      景煜细细叮咛过留守寝宫的内侍宫人,叫他们务必照顾好佑贤,让叶良抱起一摞批好的折子,去了御书房。
      政事堂里的三人,正围着桌子打瞌睡。徐、刘忽听传召,慌得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一路小跑地赶往宣政殿,只留下个睡得迷迷糊糊的王恩。
      景煜见他们满头大汗地赶进来,不慌不忙地把折子交给他们,嘱咐明日发下去,商议后存异的再上报,另又叮咛了些琐事。
      下首二人听着,全都不明圣意,正在纳罕,忽听圣上说:“先时,独苏王景佑贤袭王,未受朕之封诰,实属有名无实。朕念其丧父之痛,又抗海寇有功,本不想予以追究,然孝期未满而大赏歌舞,身为皇族,不罚不足以正法令。刘忠,你速速拟诏,削去独苏王景佑贤亲王之衔,即日贬为庶人,留京;着世子景炎接独苏王之位,由诸公辅之。徐佐仪,诏书拟好后,你亲自赶去独苏宣诏。”
      刘、徐听罢,面面相觑。
      刘忠道:“陛下,此等大事,是不是招群臣商议后,再……”
      “不必。”景煜道,“朕心里有数。”
      刘忠还是颇犹豫,不肯动笔。景煜与他道:“朕亲自告诉过独苏王了,你两个照办吧。”
      刘忠不好再多言,领命既要退出去。景煜叫住他,让他在此拟好,又顾徐佐仪:“你今夜启程,带上一名御医,离京前切不可泄漏此时之事。”
      诏拟成,天色微曦。景煜另给徐佐仪一道手谕,密嘱了几句,让他亲率独苏王车骑,日夜兼程返回独苏办事。徐佐仪领命而去。
      朝拜即逝,独苏王只第一天现了身,之后消失得无踪无影,不免让人心中疑惑。
      如今众王公要回去了,一个个早早进了宫,在会昌门外等着拜别天子,可还是不见独苏王身影。
      侯过辰时三刻,鸣钟始终没有响起。等得不耐烦的亲王,索性让通事舍人引路,亲自跑到朝房问问究竟。朝房里的大部分人原来也等得坐不住了,纷纷议论起来:
      “圣上最近看起来精神萎靡,是不是龙体欠安……”
      “什么欠安?”尚书省左丞傅义,打断了同僚的话,“要是龙体欠安,昨儿个夜里还召人议事?”
      “议事?议得什么事?”有人忙问,“傅大人又是如何得知?”
      傅义神秘地一笑,未答,却讥讽道:“圣上还年轻嘛!只怕也学会了‘运筹帷幄’!”
      “傅义!”程延寿大喝,“背议君上,枉为人臣!”
      “我有说错吗?”傅义摊摊手,笑得更张狂,“这里谁没有眼睛?谁猜不到真相?十四年来,圣上从不废朝,为什么独苏王一来、一消失不见,就‘龙体欠安’?再说朝拜当日,在场诸位有哪个没带着耳朵?陛下说什么来着?赐常宁殿、飞香殿!程大人,你敢不敢跟卑职打个赌?独苏王现在正陪着陛下在龙榻上缠绵哩!”
      不等程延寿反唇相讥,中容王景汶既道:“傅大人说得似有些道理……”
      “王爷!”
      “程大人稍安!”中容王捋髯,“前儿晚上,我等约好同回别苑,才出会昌门,就见叶公公单单拦住了独苏王的车。当时,本王车辇恰在前面,听到叶公公说什么圣上口谕。深更半夜的,大典才过,又无要紧国事,让人怎么想嘛!再说我们几个,”他环顾一番在场的几个亲王,“这几日确实没见到独苏王嘛!”
      “就是!”傅义趁机附和,“圣上好色是出了名的,人家自己都从不遮掩,您程大人又何必多嘴呢?”
      “傅义!你这是什么意思?!”程延寿气得胡子乱抖。
      面对比自己年长了三十几岁的老臣,又是自己的上司,傅义毫无惧色地笑道:“国事就罢了,圣上要幸哪个妃子、生几个孩子,还不都是人家的家事?这和招独苏王侍寝有什么区别?就是纳了独苏王,又与程大人何干?您那日说什么不好,偏要逆抚龙鳞,搅和人家的家事,说外臣入住紫薇不合规矩!捅破这层窗户纸,叫陛下颜面何存?”
      程延寿凌然驳道:“傅义小儿,岂不闻‘上行下效’乎?陛下今日为一独苏王坏孝道、违伦常,他日若举国效之,必定风气大乱!风气乱,则民心摇;民心摇,则基业弛;基业弛,则我景朝二百余年洪德毁于一旦也!尚书省,天下纲维,百司所掌,若一事有失,天下必受其弊者。我身为尚书左仆射,此时此刻不劝圣上以身表率天下,更待何时?!你傅义身为尚书左丞,不但不进人臣之道,反而背议圣上、纵容此等丑行,该当何罪?!”
      朝房里唇枪舌剑四起,一个个也顾不得身份了,争得几乎要动起手来。幸而鸣钟奏响,众人才敛了衣襟,互相瞪着眼,气呼呼地上朝去了。
      才到朝堂,还不等通事舍人宣众王参拜,程延寿便双手捧笏,高声奏:“陛下,三日朝拜,王公无一不到,唯独苏王……”
      “好了,朕知道老大人的意思。”景煜抬手打断,“朕昨夜已命知制诰拟诏,将独苏王景佑贤削为庶民,带罪留京。往后无论他做什么,你等不必议论了。”他实是存心包庇。
      这番话引得朝堂上一片哗然。只有程延寿还镇定:“陛下!臣话未完,容禀!”
      “程大人,你还要说什么?”景煜显然是对他不耐烦。
      程延寿面不改色:“陛下昔日欲使独苏王入住紫薇,语一出,小人流言四起,说陛下深夜招独苏王侍寝、欲纳其为妃。此等秽语,不但有损天威,更是惑乱民心,不能不根除!”
      才在朝房里打架的众臣,此时全将目光投向了程延寿。尤其傅义,更是一脸怨毒地瞪着自己的老上司。
      景煜闻言,到消了气,认为理所应当:“依老大人看,当如何?”
      程延寿大声回:“独苏王被贬为庶人,依律当遣返故里,终身不得入京。陛下乃圣贤明君,可下旨赐婚,以申乾坤、阴阳合和之理,堵悠悠众口!”
      景煜听后,笑了一笑,淡淡了三个字:“知道了。”便敷衍过去,命人宣众亲王参礼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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