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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明帝本纪第四章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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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四章01
……贤儿,别再错下去了!小心报应在前啊……
“娘?娘!”佑贤向眼前哭哭啼啼的女人伸出双手,想要牵住她的衣袖,或者让她来紧紧抱住自己。可那女人只管哭,哭着求他、哭着对他说些费解的话,让他急不可耐。
“娘!”他再也承受不下去,猛然张开了眼,看到的却是自己远远伸出去的两只手。眼角蹦出几颗泪花,双手抓住的只有混了龙涎香的空气。他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好一会子,才挣扎着坐起,环顾一番,不禁惘然。
房里没有旁人,异常安静。帘幔重重,阳光透过轻纱帐照射到房里,有种如梦如幻的错觉。
绣锦萦身,之前穿的红色朝服已换成干净的雪白内单。头发虽然披散下来,却顺滑得丝毫没有纠缠成结,可知近日来他被照顾得极好。
佑贤怔怔看着自己身上的崭新衫子,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仔细回想过往,想起那夜的事,一阵愤懑,抓起手边的玉枕丢出去,打翻了香炉。
内侍宫人们不知刚刚藏在哪里,一下子冒出来好几个,七手八脚地开始收拾洒了一地的香灰。有个稍稍年长的,趋步凑近龙榻,于纱幔外行了礼,轻声道:“王爷息怒,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小的们去做。”
佑贤咬着嘴唇,闷闷了半晌,才问:“什么时辰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回王爷,快巳时了。三日前,您昏倒在常宁殿,就一直睡着,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了!”
“我睡了三天么?”佑贤恍惚地问,怎么也不敢相信。
“是,算上今日,就三天了。”
“原来已经三天了……”佑贤颇怅惘,“这么说,大家都回去了?”
内侍不知“大家”指得是谁,只回:“陛下还没退朝呢。”
“没有下朝?”佑贤总算是回过神,“你是说,他们还没走?”
内侍瞥了一眼纱帐里的人,顺着回:“是,还没走……”
佑贤冷声一笑,掀了香幔,跳下龙榻,赤着双脚冲出了紫薇宫。侍卫们认得他,也不阻拦,到吓得几个太监赶紧取来衣衫、鞋子,随后追赶。
穿过兽肠似的窄巷、经曲曲折折的长廊、楼、阁;穿入偏殿,又是一段雄伟的长廊,两旁尽是手执长戟的禁军武士。
佑贤知道,这长廊尽头的大门直接通往配殿,穿过配殿,便是含元殿。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被一重重交叉了的长戟无情地挡下,武士们对他低喝出震人心魄的声音。
“让我过去!”佑贤抓住挡在眼前的冰冷铁器,疯了般地摇撼、叫嚣。
武士们不但不让佑贤通过,一个为首的还快步上来,扯住佑贤的长发:“你是什么人?胆敢在朝堂附近喧闹!”
追在后面的内侍们见状,忙远远地高呼,趱步赶上:“住手!还不快住手!这是王爷!是独苏王!”
侍卫这才松了手,对着佑贤单膝跪下,态度却是不卑不亢:“小人该死!王爷恕罪!”
佑贤不理会他们,推开一排排交叉的长戟,冲进了含元殿。
大殿上,众亲王正在离开之际陆续听圣训,佑贤突然从配殿冲进,把他们全吓了一跳。堂上两列文武,也是一惊。
佑贤仆倒身,俯首道:“求陛下赐臣一死!”好听的声音微微颤栗。
大家谁也不敢吭声,看看伏在御阶一侧、只着了内单且披头散发的亲王,又偷偷向龙座上瞥去,心下全都明白了几分。
“景佑贤!你!”景煜瞪着御阶下柔波万千的青丝,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在刚刚,在见到佑贤冲进来的一刻,他惊得站起了身。一阵喜悦过后,这会子于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帝王的他,只有难堪得红了脸。
佑贤伏在地上,带哭带语地重复着:“赐我一死吧,陛下!赐我一死!”
景煜隐忍着,依旧没说一句话,几步下了御阶。
“圣上!”程延寿见景煜要走,忙上前阻拦,“王公尚在,圣上哪里去?!”
景煜只作没听见,来到佑贤跟前,一把扯过来,横着抱起,从配殿离开了。丢下朝堂上一班大臣、亲王,全都看傻了眼,半个字也吐不出。
一路上,佑贤挣扎着,越挣扎,景煜抱得越紧。
佑贤来了脾气,抓住景煜的脖子就是一口。追在后面的内侍们看得胆战心惊,差一点就惊叫出声。
景煜自己倒还镇定,忍耐着佑贤对他一次又一次的咬噬,不发一言,额角却是蹦出了青筋。
“万、万岁!”叶良按耐不住,追上来劝道,“王爷的鞋子,小的们都带着呢,是不是……”
“不要紧。”景煜说得平淡,脖子却已渗出丝丝鲜血。鲜血洇透了内单领子,继而蹭到朝服的领子上。
佑贤见景煜没有放手的意思,又把唇齿贴上对方的耳朵。
耳垂被生生撕下一块,虽仅仅是不大的一小块,但足已让大滴大滴的血连珠似地滴下来,叫旁人看得触目惊心。内侍们一个一个全低下了头,眼皮也不敢再抬一下。
只有叶良慌得顾不得什么了,抢到景煜面前,跪了下来:“万岁!请王爷穿上鞋子吧!”
“让开!”景煜咬牙低喝,脸色越发地难看。
佑贤还不肯罢手,恨恨地用指甲抓挠景煜脖子的伤处,低声要挟:“放开我!放开!”
景煜始终不发一言,也没有松手。
直到了常宁殿,景煜才把佑贤摔到龙榻前又厚又软的毯子上,从袖子里抽出丝帕,捂住了伤口,从上到下地打量与自己对视的美色:“看来你是不要紧了,有精神到朝堂上让朕出丑?更有精神咬人、抓人?你可知道,从小到大,除了昔日太后训子苛刻,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朕!”
被天子怒视、训责,佑贤毫无惧意。他倔强地爬起,挺直了纤弱的身体,冷言道:“这都是陛下自己不知检点,要怪谁?”
“你说朕不知检点?”景煜有点讶异,笑问,“那么还烦你告诉朕,如何做一个‘知道检点’的明君?”
“陛下既知我罪行累累,当将我问斩才是,为什么要留一命苟活?”
“你当真这么想死?”景煜来了兴致。
佑贤仰起头,没有半分迟疑:“做不成亲王,生有何意?”
“好,朕成全你。”景煜解下腰间一把寸长的装饰佩刀,丢到佑贤脚前,“你就在朕的面前自裁吧。”
佑贤盯着那把小刀,咬住嘴唇犹豫片刻,捡了起来。
“慢!”景煜笑看着他,“你要死便去死,朕不会拦你。不过朕还有句要紧话要告诉你,关乎你身后之事。”
刀已出鞘,明晃晃地压到了颈项上。佑贤平静地凝视皇帝,听对方淡淡道:“朕知道你有个母亲,你们母子情深,待你死后,朕便将她接入宫中,问明你的事后,即刻叫她为你陪葬;朕还知道,你有个未婚妻,待你死后,朕既为你们赐婚,让她到地府去陪你这个亡夫。你看可好么?”
见佑贤的神色起了变化,景煜微微一笑:“朕讲完了,你去死吧。”说罢拂袖出了寝宫。临行前,景煜密嘱叶良务必看好佑贤,为保其安全,必要时稍稍动些粗也没关系。
手中的刀,不知该放下,还是该刺入身体。佑贤紧紧握着刀,瘫软在地,长发逶迤成了一滩柔云。
为母亲而活下来?不,对母亲的爱,早在那个雨夜就化成了与之同等的恨。这份爱与恨的纠结,一直折磨他至今。与其备受煎熬,不如一死痛快!可是,可是盈月并没有错。虽然只与她见过短短几面,但那种情意相投、心有灵犀的感觉,便让他不能弃她于不顾。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他恸哭起来,撑起身子的弱小肩膀不停地颤抖。
风吹抚过绣帏,窗棂飘进数点落花,那颓败的凄清,在扭动着的纱幔间堕落。佑贤仰视窗外苍穹,乌云密布,只有无边的沉寂与之相望。
将入夜,景煜回到寝殿,见佑贤枕着那把小刀、伏在地上睡得沉沉,松了一口气,却低声责备叶良照看不周。
叶良也不辩解,喏喏几声,率众退下了。
景煜小心翼翼地把佑贤抱到龙榻上,为他盖了被子,在旁边坐下,伸手轻抚他的额头,替他把粘着汗水的碎发细细地拢到耳后。指尖触着丝一般的发,冰冰冷冷地,却让景煜的指头一阵阵发烫。
榻上沉睡着的人,秀眉微蹙,长长的睫毛如蝶拢翅,在眼底留下一道暗青的阴影;贝齿轻轻咬住的唇,青莲似的唇底间透出淡淡绯红,清冷中独有一段风情;那浓密的乌发,云霞般堆在枕畔,一丝不乱,映着雪白的内单,色彩非常鲜明美丽。
景煜凝神望着,忽然为这美丽感动,取过装饰佩刀,小心翼翼地割下佑贤一段发丝,将这段发丝细细地缠绕成环,收进了随身的锦囊。
再看看沉睡的人,仿佛未经扰动,依旧睡得安详。
为什么一定要做亲王?有朕爱护你,还不够么?景煜叹息,你可知,只有在你熟睡时,朕才敢似这般地接近你、爱你。倘若你能一直平静地陪在朕身边,接受朕的爱,朕可谓死而无憾了!
夜沉寂了半晌,忽然窗外雷声炸响,吓了景煜一跳。他忙把窗边的烛火吹灭,替佑贤掖了掖被子。
佑贤却于轰然的雷声中猛然张开了眼,眼中有泪,恨恨瞪着不知所措的景煜。
“.…..贤?”
景煜试探地唤他,他不应。
景煜又伸手去碰他,他满是厌恶与畏惧地猛然起身,一把抓住景煜手臂,张口便咬。
冷不丁一疼,景煜抽回手臂,无心地将佑贤拖到了地上。
景煜俯身去扶。
佑贤就像受了惊吓,没命地往角落里爬,蜷缩了到阴影里,细语喃喃:“……没有,我没有想过要谋世子位的……”他不停地哆嗦,抱着头,口中咿咿呀呀。
雷闪中,景煜全听不真佑贤说得什么,无措地张了张嘴,好像低低唤了一声佑贤的名字,却连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天阙爆裂,大雨滂沱倾下,淅沥哗啦地砸在窗畔。白亮的闪电撕破夜幕一角,无情的鞭子般,打到角落里瑟缩着的人身上。
佑贤的神情很是恍惚,双手扯紧了衣领。
景煜定定看着他,猛然忆起那日御医的话:怕是失心之症。他不敢相信,顿觉万箭穿心,扑过去,一把将佑贤抱在怀里。
“不要!不要!”佑贤尖叫着,惊恐万状,对景煜使劲厮打。景煜不肯松手,一味地紧紧抱住他,只想爱护他。景煜忍着泪,轻言轻语地问:“你是怎么了?到底叫朕怎样才好呢?”
“下雨了,下雨了……”佑贤仿佛听不到景煜的声音,自顾自地哭着哀求,“鞭子打在身上,好疼啊,求你不要再打我了,求求你……”
“没有人打你!有朕在,没人敢欺负你!”景煜细细地亲吻佑贤的发鬓,温言温语地抚慰。
又是滚雷惊炸,佑贤张了张嘴,喉咙中呢喃着的细碎声音徒然消失。他的目光落到景煜脸上,眼底一片赤红。景煜不知他要做什么,怔怔与他对视。见他凄然一笑,景煜有点悚然。
“景炎?你果然是景炎?”摇摇晃晃的闪电中,佑贤突然双手捧住景煜的脸,“我真恨那时没让你死!真的好恨!”说着,摸到几上的烛台,向景煜头上砸了下去。
不及躲闪,血色飞溅。眼前的雕梁画栋,一时间全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狂艳。窗外的闪电同样扭曲着,劈过夜幕。血沿着额头流下,景煜强自支撑着沉沦的意识,晕晕忽忽爬起身,此刻唯一看得清的,只有佑贤的眼——闪动着怨恨、疯狂而残忍的光。
这一刻,景煜感觉得到,佑贤是真的想杀了他。他透过血色,凝视着一脸茫然的佑贤,强忍心上的痛,低言:“朕、朕不是景炎,你看清楚……”
佑贤瞪着形容萧索的天子,愣了一愣,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抱住脑袋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景煜怕佑贤伤到自己,忍住伤痛追赶,却被帷幔绊倒,意识模糊间,一把拖住了佑贤的足踝。
佑贤扑倒地上,哭喊着,还要奋力往前爬。景煜紧紧搂住他的腰,不让他乱动。他的身体突然仰面一挺,抽搐起来,仿佛砧板上快要断气的鱼,跳起又跌下,逶迤了一地的浓艳乌发,也剧烈地抖动着。
嘴里涌出浓浓的血,佑贤瞪着一双失焦的美目,望向窗外倾斜的雨幕,快要断气似地喘息、抽搐着,含血呓语:“……不要看我,娘……不要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