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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明帝本纪第四章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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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四章02
梦魇不断,三年前那一夜的种种记忆化作了足以将人折磨致死的猛兽,不停地,不停地撕扯着早就千疮百孔的心。对母亲的爱与恨,矛盾着,缴成一股粗绳,直把沉沉的意识吊了上来。
口中忽然涌满浓浓的苦药味,让佑贤忍不住轻咳。紧接着,他感到一个柔软而温暖的东西,带着一丝甜,轻轻覆上了他的唇。唇齿被更加柔软且灵巧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翘开,然后又是一股苦药味涌入。
“菩萨保佑呀,万岁!”
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彻底唤醒了佑贤的意识。听那老太监喜道:“王爷肯吃下药,病就好一半儿了!”
短暂的沉默,一个威严却温柔的嗓音低低响起:“切不可将病症与王爷知晓,还有昨晚的事。”
“奴才明白。”
听着二人的对话,佑贤依稀觉得他们是在谈论他。我病了么?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昨晚又发生了什么事?想着,他睁开了眼。一只捏着丝帕的手刚巧伸到他唇边,他惊坐而起,瞪向那只手的主人——竟是皇上。
景煜见他清醒过来,忙缩了手。
本来准备了要为佑贤擦拭嘴唇的丝帕,景煜只好给自己擦了擦唇边的药汁。
示意众人退下后,景煜才对惊恐未定的佑贤柔声道:“不用怕,朕只想和你商量件事?”见佑贤满面狐疑,景煜惘然一叹,神情间却是说不出的温柔,“你不再是独苏王,名义上,到底还是我景家人。朕不欲强你,你若不愿留在宫中、不愿作朕的人,朕可以把你送去……去你喜欢的地方......你不要担心,衣食用度,朕定时让人给你送去,再着人保护你……”
听罢,佑贤愣了片刻,幽幽一笑,既而笑得放肆:“陛下是在讲笑话?!”
景煜面无表情,微微蹙了眉头。
昨夜见佑贤病发,景煜越发痛恨自己。他一心想把佑贤囚在宫里、保护对方,却不欲使佑贤因此备受心病折磨。权衡了整整一夜,他决定将佑贤送出宫,找个安全的地方使之安顿,再派人去保护。他为佑贤放弃了他的爱,不料竟遭对方嘲笑。他有点不快。
听那形容憔悴的人凄厉地笑道:“如今让我出宫,陛下以为我能感怀天恩地长命百岁?”佑贤咬着牙,咽下喉咙里翻腾而起的淤血,“你们都不知,我一旦成了庶人,凭逃到哪里、凭什么人来保护……”景炎定会千方百计地找到我、羞辱我、置我于死地!后半句话,他没能说出口。他想,怎么可以说?倘天子问起,昔日的丑事要以何颜相告!
风起天外,卷着流云在宫殿檐角上翻腾,又呜咽地掠过西窗畔的杨柳,摇落一地残叶。
景煜神情落寞地踱到窗边,望着一地残叶,叹息道:“既不肯留在朕身边,又不肯出宫,你究竟要朕怎样?”恨里带着软软的柔情。而景煜知道,这恨,其实是针对他自己。
佑贤的目光落到尊贵的帝王身上,那身华服映着苍白的日光,晃得他一阵头晕眼花。他揉一揉额角,强自支撑着,再望过去,恰与帝王的目光接到一处。他赶紧转开眼睛,却无意间瞥见对方头上有块结痂的伤痕。
他盯着那道伤痕,兀自一惊。
昨夜的记忆片断,在头脑里一一闪过,他手扶额角,拼命地摇头,仿佛要把那些他不愿想起的记忆全都甩掉。
景煜错讹地看着他,有几分怔住。
“我疯了么?”佑贤终于抬起头,转向景煜,声音颤抖,弱了,如弦,“原来我是疯了……”眸子旋即垂下,睫羽在眼底掠过一道青色的阴影。
景煜走回榻边,目光关切地注视佑贤,抬手欲抚,又觉不妥,缩了回来,简直手足无措,更不知从何开口。
“.....陛下……”佑贤咬着嘴唇,迟疑了半晌,凄惶道,“难道是因我疯了,才要将我送出宫门?”
闻言,景煜仿佛被点醒了一般的心猛跳一下,又重重跌了回去。
你敢说不是么?景煜问自己,敢说当初不是为他的美色,才将他害到这步田地?敢说现在不是因他病了,才要找个好听的理由抛弃他?这何尝是爱?不是!不是!
“不是。”景煜木然地回,声音像摩挲的沙子,生涩而粗糙。
佑贤怔怔看着景煜头上的伤,沉默了。他却不知,这一声回答,景煜是为了自己。
竹帘外,班驳的光影映入景煜的眸子,掩去了他眼里的痛。他转向窗外,侧着首,不欲使佑贤看到他的表情。
淡淡的杜若在熏炉中沉淀,烟花散,驱尽了缱倦着的苦药味。
西窗下,秋风送寒。
房中二人,谁也没有再开言。
景煜木然地走到门口,苍白的阳光下,英挺的背影竟显萧索。佑贤张皇地望着,忽然叫住他,只见他身背倏然一僵,站住了脚。
佑贤咬一咬嘴唇,下定决心地轻声问了句:“陛下还要我么?”
景煜不解,转过身来看向佑贤。
佑贤拖着游丝似的气息,絮絮道:“我本是下贱之人,蒙蔽下宽厚,饶了我的死罪。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又成了这副样子,倘若、倘若陛下不弃,我愿意终身陪伴陛下!”说着扑倒榻下,向景煜的脚边爬了两步,埋首下拜,“如若陛下厌倦了,至少、至少这几年,不要把我送出去!我、我愿将几年青春悉数献与陛下!”长长的发丝缠着衣带、绣被,逶迤满地。佑贤拽紧了手心,泪水扑簌而下。
“你这是何苦!”
景煜叹息地闭起了眼。此地此际,他倒真是怀念佑贤那股子刚烈的秉性,情愿对方骂他、打他、让他当众出丑,也不要看到对方这般低声下气地哀求。
这不是你一早的愿望么?景煜暗暗问自己,只要他肯留在身边,你就死而无憾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他哀求着要留下时,朕的心却像被刀子剜过一样疼呢?
景煜忍住哽咽的冲动,默默地伸手去扶佑贤。对方不肯受,哀哀淇道:“陛下不应,我不敢起身!”
“不出宫门也罢,留在这里中也无妨,你还要朕应你什么?”
“陛下当真不嫌弃我么?”佑贤珠泪婆娑地抬眸看向景煜,眼中柔波似的烟氲,熏人欲醉。
心性一下子溶化在这片柔波里,景煜双手扶着佑贤的手臂,强自微笑道:“你肯留在朕身边,朕高兴都来不及呢,还有什么不应你的?有话起来说罢,病未愈,当心再伤了身!”
佑贤叩首:“蒙陛下厚爱!从今往后,我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
“好!好!快起来!”
佑贤在皇帝亲自搀扶下起了身,复慢慢推开皇帝的手,颔首退却了两步,宛然轻颦,楚楚方凄:“我毕竟是男子,又在家乡定了亲,陛下果若心中有我,还祈敬重我,不要做强我之事……”说罢咬紧了嘴唇。
景煜被佑贤一番话点得恍悟,自思度,怪不得设美人计暗取天下者古之既有?看来因美色蒙蔽视听的,古而今,不止朕一人。既笑道:“好吧,朕答应你。”
“陛下可起个誓么?”
景煜局促地笑了一笑,抬起右手,顾佑贤道:“我景煜在此起誓,倘若……”语顿了顿,迟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檀佑贤。”云淡风清的言语,佑贤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依旧在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的阴影,涟漪过后,了无痕迹。
“......檀......佑.......贤……”仅仅三个字,在舌尖萦绕了许久。景煜小心翼翼地念着,端正的面庞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羞赧的浅笑,继续道,“倘若我景煜强檀佑贤做不欲之事,便叫我……”恨了恨心,“叫朕的儿子统统死光!”
佑贤听罢,轻轻咬下了嘴唇,敛眉淡淡一笑:“陛下言重了。”恍惚间,露出一种若温柔,又似怜悯的神情。看得景煜一怔,又有些惶然。
西窗下,风摇,影动,花枝颤颤,原来已近黄昏。
转眼过了一月余,闷在深宫,一个人的日子像清水般白白地流走,心上又疼又怜,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倚窗凭栏,幽幽自叹。
白天,内侍宫娥们全在殿外廊下侯命,佑贤一个人在诺大、冷清的殿阙中,俨然被幽禁于金丝笼里的小雀。烦闷时,他闲闲地翻书、对窗下的花鸟鱼虫写写画画、或坐在琴桌前拨一拨弦,不过自吟自赏、自弹自唱;桌几上的棋盘总摆着残局,看似二人精心对弈,实则是一个人寂寞的结果。入夜,皇帝会领着叶良一行人从御书房回来,不过敷衍地聊上几句闲话,既移驾去某妃子处了。
好寂寞!好寂寞啊!
北方的天,寒了呢!
望着檐下空空的燕巢,佑贤有几分怅然。身上早就添了衣,还是难抵秋寒。若在独苏,他倚着画窗细细回想,这会子恐怕连换上罗衫还嫌早呢!
……娘怎样了?好不好?是否还专心佛事?
秋风冷,佑贤拽紧了手心,眉头一拧。干什么想她?若非她胆小,怎能让景炎害了我?我今日又岂会单在这不见人的鬼地方?!
……可是,好想回去!好想回独苏!好想回独苏见一见盈月!同她成亲,生下许多乖巧的小孩,爱护他们、不让他们受一丁点委屈、不让他们受人欺负!然后同盈月白头偕老……可盈月此刻知不知道,我已归去无期了呢?
想着向着,不禁湿了睫羽。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思念着,便忍不住低唱起来,“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不可方思……”最后一句反复地、反复地低吟,仿佛眷恋着春色的蝴蝶,于花下呓语。
这时候,景煜恰走到门外,驻足听了一会子,闻殿内没了声音,方迈步进去,也浅吟着附和了两句:“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见来人是皇上,佑贤忙提衣襟跪拜:“不知圣上临驾……”
“勿须多礼!”景煜笑道,“这几日忙于政务,实是冷落了你,倒是朕该向你赔罪!”说着就要拱手。
佑贤忙扶住:“陛下折杀我了!”
景煜趁机摸上他的手,说:“才听你言辞,莫不是想家了?”
“不是的!那是……”
“这也是人之常情!”景煜笑笑,“你既然念家,与朕知道怕什么?朕又不是小心眼儿的人,送你回去看看,也不碍的。”
佑贤闻言,慌忙跪下,抱住了景煜的腿:“陛下答应过我,不送我出去的!陛下!”
“朕、朕几时说要……朕不是这个意思!”景煜将带哭带雨的佑贤搀起来,抚着他如丝如瀑的发,哄道,“朕是不想你受思乡之苦!你看看,留在朕身边这一个月,你到越发清瘦了!叫朕于心何忍?”手臂楼上细弱的肩,那身上的寒气,立刻隔着重重衣衫传了过来。景煜一蹙眉,低头仔细地看看怀中人,关切地问:“前些日子,朕让他们拿来的新衣,穿了没有?”
“穿了。”佑贤趁机逃脱景煜怀抱,翩翩地转了个圈,转到书案跟前,“我身上穿着的,不正是陛下所赐?”
“既如此,为何身上还这么冷?”
景煜命人将寝宫夹壁提早烧起来,又欲拉扯佑贤。
佑贤却若羽拂烟般取了书案上一张纸,呈给景煜:“本来拙作不敢污龙目,可陛下难得闲暇,所以斗胆乞指点一二。”
纸上草草写了首诗,景煜看笔迹流畅自如,便知指点不过是逃脱轻薄的托词,却也不道破,随口念起:“山外有杜鹃,濡羽远飞来……”
正念着,叶良急匆匆地趋步进来了:“万岁!”
目光始终未离开那纸上的小诗,景煜反复看了好几遍,才不紧不慢地问:“何事?”
“是……”叶良偷偷瞥一眼佑贤,埋下头,没有说下去。
佑贤懂得分寸,向景煜行一行礼,退去了内寝,行到一半又不放心,蹑手蹑脚退回来,藏到了帷幔后面。
只听叶良轻声禀报:“万岁,左谏议大夫徐佐仪,遣人从独苏千里加急,回京向万岁呈密奏,现已在御书房外侯驾。”
“快摆驾!”景煜不等叶良言毕,吩咐着,出了大殿,又对叶良低声说,“此时事不可与阿贤知道……”
佑贤听得心中一惊,自纳罕:陛下着人去独苏做什么?果真是提防着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