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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出西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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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昔辞伏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上,马蹄溅沙飞一般地掠过,她掩在兜帽下的眼眸微微眯起,有些异样的泛着红。抬手将细长的鞭一扬,那白马便更快了几分。身后灰衣者也扬鞭加快速度,与她始终保持着七尺之距。
一红,一灰的身影,一白,一黑的骏马,疾驰在漫漫黄沙之中,速度太快以至于周身甚至泛着淡淡的残影,天外来客般惊掠过人世间。大漠残阳熔金似的光温柔、无力又坚冷地泼洒下来,顾昔辞终于伸手一勒,白马扬蹄长嘶停在了笼在一片金红中的木楼前。
楼中有人开门相迎,同样穿着一身灰衣,年纪看起来稍轻些,大约只有二十一二岁。上前接过顾昔辞解下的披风问道:“这次怎么如此快,不过三日便回来了。”
她没接话坐下来拎起水壶喝了一大口水,而后猛然一掌拍在桌上,木桌中心隐隐透出裂纹。身后灰衣人眼疾手快端住水壶,随即木桌便轰然倒塌。
二人眉角均是一跳,可惜这上好的黄梨木桌了。
顾昔辞随意用手挥了挥面前激起的浮尘骂出声:“奶奶的这药长天全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只知道看钱,就忘了姑奶奶我当年救了他们宫主一命的恩情!就算是看钱,也不想想我顾昔辞这些年往他们药长天砸了多少银钱!如今遇着了新财神,就不把姑奶奶我放眼里了,呸!什么医者仁心,我看最奸最毒最小人也不过他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医者。”
她这一通话说得如激流落断崖畅快无阻一泻千里,语毕她胸口微微起伏,好像周身毛孔都打开了,怎一个舒爽了得。
果然,人还是要骂架要发泄才好。
面前灰衣人忍俊不禁,递过去一个红中透粉的苹果。
顾昔辞接过来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甘甜清冽的果汁在口腔中爆开慰藉了她几日未尝滋味的口舌。然而吃东西也占不住她的嘴,边嚼边含混不清道:“游鹤你再笑我就把你丢到大漠里喂荒鼠。”
“怕是这满西荒的荒鼠也吃不下我呢,”被称作游鹤的灰衣者依旧含笑回到,顿了一顿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摆了摆手:“我懒得再讲,让飞云说。”
身后把玩水壶的灰衣者无奈耸肩:“你听不出来么?这次去药长天没能买回金线莲。”
“这、不能吧……”游鹤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七年来没有一次是无功而返,怎么可能忽地就买不到了。
“有人抢先一步到药长天买下了今年所有的金线莲,并且,付了往后三年的订金。”
“也就是说,咱们家大小姐白跑一趟碰一鼻子灰受一肚子气,这打今儿起,三年内是万难求得一株金线莲了。”
“游鹤,你是这三日被西荒大风吹昏了头吗?”
“怎么?”他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
“蠢死了,”顾昔辞咬下最后一口果肉,“今年的被买了,后三年的被定了,你说是几年?”
游鹤这才一拍脑门:“四年呐!”
想想就意乱心烦,金线莲为地处西荒更北的药长天所独有,只能生在极冰极寒又风畅气通之地,也就药长天背靠的九鹞峰主脉之巅能勉强符合。这莲种娇贵的很,纵使是药长天一众能手细心呵护照看,也极难开花生出子莲,更别说子莲存活长出莲花了。故此,金线莲每年能否开花能出几朵全看天意,偏它又是通血窍连心脉的续命神药,千金难求。
若不是她顾昔辞曾救过药长天山主傅宸一命的情分,加上万贯家财,饶是顶着“忘忧仙”的名头,想要金线莲也是难于登天。
想到这儿,顾昔辞眉头却是舒展了几分。全天下买得起金线莲的不出二十人,敢出价三倍并一口气定下三年的,也不过聚宝斋齐家、鸣凤宫花宫主、迷楼楼主、万剑庄方家和她忘忧楼而已。
当然,判断的基础是,一切还如当年一般。
顾昔辞微微勾起唇角,烛光映射下有种说不清的迷离,非正非邪,亦真亦幻,带着点跃跃欲试,藏着点势在必得,教人不堪凝视却又转不动目光。
她实在,是个绝顶的妙人。
“游鹤,你到地下去冰泉看看我们还存着几株金线莲。”她收回冥想时微露的一丝迷离,眼中已有了盘算。
“得令——”那年轻的灰衣少年拖着长腔摇头晃脑的往内里走,一个旋身就消失不见。
这边看着年长些的灰衣者,说是年长其实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倒不如说是稳重,已从侧室重新搬了张桌子过来放到顾昔辞面前。她也不客气,双手捧着脸趴在了桌上。
“你想好怎么做了。”明明是个问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啧啧,明明是只差两岁师承一人的亲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呢!游鹤要有你一半的脑子,我也就少操点心。”
飞云哑口无言,当年从明州接她时,她还只是个未及豆蔻的黄毛丫头。这么些年他们兄弟俩一手把她带大,怎么听这话,倒像她才是长辈一直在照拂他们。他不由轻笑扬唇,不过好像第一次见她,就是这副伶牙俐齿的模样了。
“我说你傻乐什么?我进门儿就闻见面香了,游鹤那憨货煮好面也不知道端上来,非饿死本小姐……”她揉揉咕噜叫的肚子嘟囔。
飞云挑眉无奈叹气,心道:那不是怕你一掌劈桌,面洒了还得我们收拾么?
当然这话绝不可能说出来。
转身去后厨刚盛好面就听见顾大小姐扯着嗓子吩咐:“把那酱牛肉也给我端出来!我得吃肉!”闻言他又是一笑,果然还是个小丫头。
游鹤自阴寒彻骨的冰泉上来,正抱着膀子哆嗦就看见桌前捧着香喷喷热腾腾面碗大快朵颐的两人,他啧了一声:“你们两个怎么这样!我在下面冻得要死你们在上面吃的香甜,都不等我一起的!”走前几步一看,更委屈了:“不仅不等我,还没想起来也给我盛一碗,面还是我煮的呢……”
顾昔辞喝了口骨汤,熨帖得很就也不跟他计较:“我们这不是一路风餐露宿辛苦嘛,就没忍住先吃了。飞云,给他盛碗上来。”
难得她没牙尖嘴利地骂他,游鹤得了便宜顿时开怀,扯了张椅子坐下撕块牛肉往嘴里丢。
顾昔辞竟也没用筷子打他的手,主要还是有事要他做。
一碗浓汤细面撒着点葱花冒着热气端到他面前,游鹤满足地深吸一口面香,夹起筷子狼吞虎咽:“不是我吹,就我这手艺,放眼天下能有几个比肩的?!”
顾昔辞坐在他对面小口饮着一壶碧无芳,这是药长天一等一的好酒,定气凝神,于习武之人最是滋补。她回头看看飞云背回来的一包袱珍奇丹药,都是宫主傅宸命人相赠。
他药长天毕竟也有自己的规矩,若是自己面对两个上门同易一物的客人,自然也是价高者得。回来骂也骂过,饭也吃了,她此时已经平静许多。再者,此行也非全无收获。
飞云最先觉察她心绪变化:“怎么?你现在又不恼了?”
顾昔辞支起下巴娇俏一笑:“因为我发觉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对面喝汤的游鹤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什么时候这丫头肯吃这亏咽这口气了?一个不留神呛到了嗓子,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顾昔辞翻了个白眼:“你们想,那人不惜重金抢买金线莲,究竟是为何故?”
飞云沉吟片刻,顿时明了,而一旁的游鹤仍端着碗一头雾水:“为什么啊?”
“你怎么这么蠢啊。”顾昔辞恨铁不成钢地叹道,“那金线莲是用来做什么的?连心脉续人命的,也就是说……”
“那个人也有要救的濒死之人!”游鹤为自己一点灵光兴奋地抢接话头。
“还有呢?”
“还有……还有……”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还有就是,那人很可能有了那后三张通天鉴的下落。”飞云看不下去,开口解了迷惑。
此言一出,游鹤更是目瞪口呆。
通天鉴是顾家百年秘传之法,顾家发家的易物之道便是从中得来。其中记载包罗万象高深莫测,世人皆道“一卷通天鉴,天机尽显间”。自七年前顾家横生变故,通天鉴被有心之人破开禁制,后卷末三页便不知所踪。如今难不成……
“不错。若那人没有通天鉴的丁点消息断不会贸然求药,毕竟没有易心诀这命续也是白续。”
“那果真是件好事了!”游鹤两眼放光。
“除却这个不说,单单有人敢从我手里抢东西,就足够有意思了。”顾昔辞眯了眯眼眸,“七年了啊,我远避江湖索居在这西荒无人之地的时日,太久了些,以至于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有趣的变化。”
“那我们是要回去了?”游鹤眼中光亮愈盛,兴奋地像是燃出了一团炽热的火。
“不是我们,是我们。”
“啊?”游鹤没意会过来。
“冰泉里还剩几朵金线莲?”顾昔辞并不打算给他意会的时间。
“六朵。”
“只剩六朵了啊,还行,不算太少撑得住一段时间。”
“我说我的大小姐,您别卖关子,就告诉我您到底打算干嘛成么?”游鹤实在跟不上这鬼灵精的丫头,只能作可怜状求她明言。
顾昔辞又饮了一口碧无芳,满足地叹了一声:“一年服两株,那便以三年为期。三年内,我必带着后半卷通天鉴回来,为那人换心。飞云,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明早便出发。”
身侧灰衣人立即起身,从侧梯上楼。
“那我呢?”游鹤瞪大眼睛满面期待地指着自己。
“你留在西荒,替我看好忘忧楼。”
“为什么!我不要穿女装!你和哥都走又丢我一人在这儿?!”
顾昔辞垂下眼眸:“不是丢,是需要。忘忧楼不能空无一人,地下冰泉也得有人看着,你不想我们花大价钱买的金线莲落入贼人之手吧。”
“不会的!咱们忘忧楼看似古朴简致,实则机关精巧,生人进来,哪怕是四大高手也是有去无回!何须担忧?再者,也可以启动地下机关,流沙起妙楼落,咱忘忧楼藏在黄沙之下,任是大罗神仙也难寻踪迹!”
“那人半年需服一朵金线莲又怎么办?”
“我……我可以半年回来一次。”游鹤扑通跪下来行至顾昔辞身边,酸着鼻子恳切道:“求主子别丢我在这儿,我打小就爱闹腾,受不了寂寞。你们每次去药长天买金线莲,我都难受得百爪挠心万蚁噬骨。这么大的西荒,这么空的忘忧楼,天地里只有我一个人,耳边只有风声,眼前只有黄沙。主子,求您了!”
顾昔辞长叹一口气,这些,她如何不知呢?只是眼下,由不得她不舍不忍。
“此行,我不想暴露身份,不想落得敌在暗我在明。所以,忘忧楼必须好好经营着,‘顾昔辞’也从未离开西荒。游鹤,是我求你。若我身份一早暴露,要杀我的人必定蜂拥而来,我和飞云性命堪忧更别说寻通天鉴了。”
“我明白了。”游鹤闷声道。
在他心里,饶是整个天下,与主子性命相比也都不足为道,何况他区区游鹤忍受下西荒孤寂之苦。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有坚毅之色,“我会为你们解除后顾之忧,会让忘忧楼经营下去,会让……那位,平安等到你们回来的。”
她伸手将他扶起,无比真切地说了句谢谢。
游鹤努力忍下泪水,扬了扬唇角:“等你回来时,咱忘忧楼肯定比现在还有钱,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把那药长天买来当后院都成!”
顾昔辞伸出手:“拉钩。”
“拉钩!就是你别忘了,给我传书……”
她微笑着紧了紧小指,拇指和他印在一起:“好。”
游鹤飞快用袖子抹了把脸,一双眼如孩童般澄澈。
此行前路迢迢,远万里,归期遥。
主子,哥,你们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