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秦海《狂澜无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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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秦海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市一小的校服套在对方的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他是寸头，头很圆，让秦海想起了秦川经常看的一休。
盛夏的燥热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冲散，他的脸上泛着打完篮球后才有的红，水珠子不知是汗，还是吹过来的雨水。
“像一条船。”
男孩声音不大，但很缠很软，有一点点口音。
明明是yi-tiao-chuan，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成了yi-iao-ruan。
秦海顺着对方目光所看的方向看了过去。
积水之上，一叶漂浮，风吹过来时，残叶随风逐浪。
“它要翻了。”男孩说。
梧桐树的叶子，会翻吗？
那确实是梧桐树的叶子，它并不宽大，像是刚长出来的，可它并不同于其他新叶在枝头上被雨水浇淋，而是在一片蓄水的洼地里挣扎。
秦海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抬起了手腕，脱手，黑色的铅笔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度，恰好落在那片树叶上，但并未将那叶“小舟”打翻。
始作俑者沉到了水里。
秦海无视了男孩不解的眼神，他垂下了头，直到男孩将已经湿了的铅笔放在他的旁边。
“给你。”男孩说。
他没问为什么要扔铅笔。
秦海偏了偏头，他看到对方的手湿了，白得发光的手心里带了几点灰黑色的沙。
被他扔掉的东西，终是从对方的手里接了过来。
“谢谢。”
“不客气。”
秦海又低下了头，他看着白纸黑字，又想起了方才看过的手。
“你的衣服湿了。”神差鬼使，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
“嗯。”男孩笑了笑，“要洗了。”
秦海没再接话，他的目光依旧垂在书上，尽管映入眼前的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的内容却并没有进入到他的脑海。
周边的信息能让他感受到的，无非就是轻雷碎雨，以及——
“这雨还会下多久？”
他听到对方这般说。
这是个问题，不过不是问他的。
男孩蹲在地上，一只手扶着头，歪着脑袋看水中涟漪。
一圈圈，接踵而来。
不是问他的，他却回答了。
“不会太久。”
夏天的雨是下不久的，尤其是这么大的雨。
男孩站了起来，开始活动筋骨：“你的书湿了。”
秦海“嗯”了一声。
“你叫什么？”男孩的声音带笑，绵连的语调像是软了檐外的雷雨声。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从他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秦海并不觉得唐突。
他看了眼书，无意间瞥见了一个字。
“山。”他说。
不由来得心虚，使秦海又重复了一遍。
“秦山。”
不同于他只说了一个名字，男孩说了一句完完整整的话，像是真的在做自我介绍。
“我叫秋叶珃，秋天的秋，叶子的叶，王字旁的珃。”说完这句话后，秋叶珃也靠着墙壁一角的座椅，并排着和秦海坐在了一起。
秦海拿着书的手颤了颤，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站起来，毕竟他并不习惯和人离得这么近。
“这是什么书。”秋叶珃问。
秦海没有抬头：“《西游记》。”
“文言文吗？”
“不是，古代的白话文。”
秋叶珃笑了：“你的语文一定很好吧。”
“还行吧。”秦海抿了抿嘴唇，本来平整的书页被他捏得泛起了皱痕，“你不是也知道文言文吗？”
“我看过我哥哥的书。”
秦海的睫毛动了动，他稍稍偏了偏头：“哥哥？”
“表哥。”秋叶珃说。
秦海“哦”了一声，紧接着翻了页。
不知为何，原本还看得进去的书，此时变得枯燥乏味。
檐外的雨还在下，遗憾的是，越来越小。
“第三行第七个是什么字？”秋叶珃突然问。
秦海的意识被拉了回来，他愣了愣，看向第三行，紧接着说了那个字的读音。
“谢谢。”对方说。
秦海没搭腔，但是眼角余光使得他看到秋叶珃打开了书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套卷子，又打开了文具盒拿出了一支笔。
对方写卷子很快，速度和他有一拼，而且就正确率来说也是相当厉害的，不过秦海还是发现了一处错误。
“你写错了。”
“嗯？”对方抬起头。
“辩论的辩，你写错了。”秦海说。
“是这个吗？”秋叶珃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他在原本错误的地方划了一道线，紧接着重新写了一个字。
“嗯。”秦海点头。
“谢了。”秋叶珃的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像是想到什么，他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盒子，将一个木制长条递给了秦海，“给你。”
秦海没有立刻接，他低着头看对方递过来的东西。
一枚平平无奇的木条，很薄，上面刻的还有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这是个书签。
秦海伸手接了过来，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秋叶珃起身，他讲卷子叠整齐后塞到了书包里，“雨小了，我先回家了。”
秦海皱了皱眉，他将书签塞到了书里，接着在对方即将离开之际问：“你住在哪？”
“我家得多走一条街。”秋叶珃捧着球说，“我爸快回来了，我得赶快回去。”
话说完，秋叶珃便戴上了帽子，抱着球小跑着，“梯达”的脚步声混合着雨声，对方的身影在秦海的视线里越来越小，最终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再一次相遇，是在周末。
再几次相遇，总是在周末。
每周六，秦海总能在这个地方看到秋叶珃。
断断续续的聊天之中，秦海对于这个人有了些许的了解，不过对方也没有说太多，平日中两个人的谈话也局限于最平常的事物。
“为什么选在这一天来？”秦海问过这个问题。
“我给自己有安排，就这一天玩。”秋叶珃将球放在了一旁，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两罐牛奶，递给了秦海。
秦海拧开了易拉罐钮，喝了一口。
甜的发腻的牛奶，并没有让他感到厌恶。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寒来暑往，两年就这么过去了。
兴许是上六年级，即将面对中考，秋叶珃在这个地方呆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甚至只有半个小时。
甚至是有一天，秦海在这里坐了很久，一直到傍晚，对方都没有来。
“你上周没来。”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海觉得自己内心像是燃上了一把火，即便他知道，自己的愠怒来得实在没有理由。
他的这句话像是质问，但对方并没有回答。
秋叶珃叹了口气，他今天并没有带球来，反而是推了辆自行车：“我在我们院儿练习骑自行车。”
秦海抿了抿嘴：“学会了吗？”
“还可以。”秋叶珃无奈道，紧接着反问“你会骑自行车吗？”
秦海实话实说：“不会。”
他一直都是别人开车接送，又或者坐公交车。
“哦。”对方也没有觉得这是件难堪的事，“要学吗？”
“好啊。”秦海答道。
两人走到了自行车旁，自行车不大，带后座，算是少年车，符合他们的身高。
“你在前面蹬，我先给你扶着。”秋叶珃说。
秦海并没有推辞，坐了上去，手刚触及车把，他便回了头。
秋叶珃就在他身后，两只手抓着车后座。此时见他回头看自个儿，微笑道：“我扶着，绝对不会摔。”
“嗯。”秦海回过头，一只脚开始蹬自行车，想到后面还有秋叶珃要跟着小跑，他并没有骑得很快。
学自行车就是要掌握平衡感，虽然他之前没接触，但这件事并不是很难办到。不过一个来回，他就能自己蹬车子了。
但是他并没有立即停下来，因为他知道，一旦他停下来了，秋叶珃今天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他开始“笨拙”地蹬车子，好几次装作要摔倒的样子，最后又连忙用脚撑地。
就这样又多了几个来回，秦海才停了下来。
“你学得这么快。”秋叶珃走了过来，由心称赞。
秦海注意到了他的踉跄，他将车子扎在了旁边，屈膝看着对方被校裤的膝盖：“你的腿怎么了。”
秋叶珃耸了耸肩：“今天练车小摔了。”
“看医生了吗？”秦海抬头道。
秋叶珃愣了愣，紧接着又笑了：“不就摔一下，有没事儿，这还需要看医生？”
秦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但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感情还是挥散不去，索性他又坐回了椅子，掏出书看。
然而此时秋叶珃冒出来一句：“我发现你眼睛有点肿，好像紫了。”
秦海咬了咬舌头。
秋叶珃仍然没有过问原因，他只是说：“你回去可以拿鸡蛋敷敷。”
他为什么不问原因？秦海心里问。
没等对方问，秦海回头说：“我哥打的。”
秋叶珃：“你哥打你？”
“嗯。”秦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秋叶珃像是不能理解，他问道：“你爸妈呢？”
秦海不假思索道：“很忙。”
“这……”秋叶珃有些吞吞吐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海垂下了头：“哦。”
“如果……”秋叶珃摸了摸脑袋。
“如果什么？”秦海追问。
“反正就快长大吧。”秋叶珃叹气道，“长大就可以分开了吧。”
长大就可以分开？
大概吧。
秦海并不怀疑这句话。
事实上，很快的，这句话就验证了。
他和秋叶珃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六年级结束后的那个暑假。
一直以来秦海都以为，最先道别的应该是秋叶珃，因为主动权掌握在对方的手里，可到最后，他没想到，离开的是他，最后没能道别的也是他。
他搬家了，离现在这个地方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失约。
他在之后也有回去过，同样的周六，同样的下午，然而，依旧是等了一个下午，他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渐渐的，所谓熟悉的，也变得模糊。
一直……一直等到开学。
他重新在一中看到了秋叶珃，但他并没有和对方相认。
因为对方似乎……并没有认出他。
没有一个人主动，那两个人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
他怎么能认不出他？
他的桌子上仍然放着那本带有书签的《西游记》，可对方一次都没有在他的教室门口停留过。
“这是什么？书签？这么破了还不扔。”秦川捏起书签，嘲笑了一声，便扔到了地上。
秦海沉默地将书签捡了起来，用纸巾擦了擦，又塞回了书里。
同样的位置，那一页只有一处地方画了线。
——果是狂澜，无舟可渡。
秦海忆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动的笔，他将书签塞进去后，把书塞回了书包。
一阵风吹了进来，秦海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窗外，最后一片绿色梧桐叶，终是染上了了秋日的黄。
今日的秦海依旧不知道，秋叶珃那天没有来的原因，以及——
“为什么不记得我？”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秦海《狂澜无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