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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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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越发昏聩了。
我知道这样说自己的父亲不好,但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
贺惟的父亲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某日面圣时略劝了几句「恳请陛下勤政」之语,便惹恼了父皇。父皇当即便把人扣在宫里,罚他跪在殿外思过。
当时正是三伏天,公公本就不耐暑热,若是跪久了便有性命之危。
消息递到公主府时,贺惟面色阴沉,但并未迁怒于我。可我自己是坐不住的,不论贺大人是不是我夫君的父亲,父皇做下无德之事,我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我拉着贺惟的手宽慰几句,便进了宫。
我是受宠的长公主,宫里没人敢拦我。现在想来,父皇晚年做的最好的,也只剩下宠爱我和长庆这两个女儿了吧。毕竟,他也只有这两个孩子。
我到的时候,公公在殿外已经跪得摇摇晃晃。葛连愿站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来他是跟着贺大人一同来面圣的,只是尚还人微言轻,奈何不得。
我暗自叫贴身侍女东一揣着冰,去给公公降温,自己则径直步入殿中。
父皇余怒未消,正对着服侍的宫人发火。我本想上前撒几句娇,劝一劝便好了。未曾想,我的到来正是火上浇油。
「长吉,你老实告诉朕,贺家是不是苛待于你?」父皇几乎是怒吼着喊出这句话的。
我一下子懵了,下意识否认「没有的事,父皇你别多心,贺大人年迈体弱……」
然而父皇粗暴地打断我的辩解「满京城里都传遍了!朕的掌上明珠,天之骄女,竟然至今还未与驸马同房!」
「他贺惟就这样心高气傲,看不上金枝玉叶么?朕听说有一回他还打了你,真是胆大包天!」
我的心霎时凉透了,这件事被我捂得很严实,不知道父皇是从何处得知的。没有同房更是谣言,而且贺惟已经快要接受我了,我不在乎夫妻之实这些虚的东西。
可是父皇显然没这么心宽,他头一次无视了我。旁边大太监递上檀木板,我一时惊慌失措,只好跪下来死死抱住父皇的腿。
然而父皇命宫人将我拉开,怒气冲冲地走出殿外,举起檀木板不由分说便往公公身上打,嘴里还在骂着「你平日里就这么教养儿子的?朕的宝贝女儿朕自己都舍不得打!子不教,父之过,今日朕就让你长长记性!」
我拼命去拉,可是越急越使不上力气。到最后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护在贺大人身上。父皇板子下去得快,一时不察,我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父皇立刻停手,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是这一口气松下去,仿佛再也提不起来了。我只觉得头晕乏力,身上也不大舒服。
也许是中暑了,我晕过去之前这样想着。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母后宫里。母后哭得眼睛肿着,长庆也趴在我床边掉泪珠儿。父皇则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面色不虞。
我想说话,可是一阵疼痛袭来,疼得我没力气开口。母后见我这样,顿时又哭出声来「我的儿啊,怎么如此命苦,才有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这话真真是晴天霹雳了,我有孩子?现在还掉了?
我心中顿时一阵酸楚,身痛心也痛。想来是之前一心扑在贺惟身上,竟没有察觉到身子的异样。
我多想要个孩子啊,这样哪怕以后贺惟又不理我了,我还能有个念想。如今真是,哀莫大过于心死。
可我还是强忍住了,小声问道「贺大人怎么样了?」
长庆咬牙切齿道「阿姐你还想着他,太医诊完你,父皇气得不得了,即刻命人将贺大人杖杀了」
这又叫我一惊,顿时一口气没喘上来,几欲呕血。母后急得替我顺气「这种时候你还是多顾着自己罢」
我如何能顾着自己?这孩子是因为贺大人掉的吗?父皇若是仁慈半分,便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
贺大人含冤丧命,贺惟该怎么办?日后我在公主府如何自处?我究竟要怎样面对贺家?
然而父皇余怒未消,我也束手无策。
令我没想到的是,更叫我束手无策的事还在后头。
贺惟的母亲在府中自尽了。
我得知这消息的时候,贺惟已经在母后宫门外跪了三天。手上捧着他母亲临死前写下的陈情书。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婆婆临终前硬塞到他怀里的,嘱咐他一定要赶紧来宫中请罪,只说贺家长辈教子无方,恳求陛下原谅。
我知道贺惟的,一身傲骨,却也敬重父母。婆婆一定是逼他发了毒誓,他才肯来。
于是我挣扎着要下地,长庆死死抱住我「阿姐,你顾着些自己的身子吧。你若再有万一,贺家满门都得陪葬!」
那是我最无助的时刻。我的父皇盛怒之下滥杀无辜,我自己痛失孩子,我的夫君一夜之间失去双亲和亲生骨肉。
我该向着谁?我该说什么?我怎样做才是对的?
我谁都没法向着,我什么都说不了,我如何做都是错。
我唯有沉默以对,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尝。
最后父皇接了贺惟的陈情书,葛连愿扶着他回府。听说整整躺了四五天,水米未进。葛连愿宽慰他,还被他骂出了府。
再后来,我养好了身子回公主府,贺惟如同一个陌生人般,或者说,他只是在按部就班地扮演着驸马的角色。
对我百般呵护,即使是面无表情的;常常带我出去游玩,尽管他从未笑过;仍与我辩古论今,但我听得出都是些车轱辘话。
我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终究是不在了。
但他更会讨父皇欢心了。无论是利用我,还是利用母后。我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我和他之间是一笔烂账,怎么都算不清。
父皇很赏识他,破格让他入了朝堂。我以为他终于可以一展宏图,那些书卷上的文字,终于可以付诸实践。
然而他没有,他处处顺着父皇,政事从不过问,专门钻营着进献宝物给父皇,甚至从西域搜寻绝色女子送进宫。
葛连愿和耿云深来得比以往更勤,我时常看见他们深夜还在书房议事。有一次我发现书房外没有下人服侍,准备自己过去看看时,还听见了里面的争执声。
我听得不甚分明,只隐约捕捉到「玉佩」「长庆从未」几个词,接着就是「忠君爱国」「为国为民」之语。我心中隐隐的不安,但也不敢表露出来。
只是自那次争执之后,葛连愿好像再没来过我府中。
我问过耿云深,他只带着歉意地笑「公主费心了,连愿脾气执拗,贺惟也不撞南墙不回头,让他二人冷一冷罢」
我没懂,又好像懂了。
就这样过去两年,我长到十九岁,与贺惟成婚已有三年。
在我生辰那日,他送了我一份大礼。
我父皇母后的性命,和皇后之位。
宫中血流成河,昔日我所熟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父皇身死,母后也不在了。
再也没人搂着我说故事,再也没有人和我在御书房捉迷藏玩儿了。
而这一切,都是拜我的驸马所赐。
他亲口告诉我,一剑下去,父皇便一命呜呼。母后穿着封后时的礼服,转头扑在一个小卒的刀上,也没了气息。
父皇昏庸,但罪不至死啊!
母后贤德,怎会落得个自戕的下场!
这个礼物我不喜欢,真的不喜欢。但贺惟身穿遍布血迹的铠甲,手执兵刃,面带残忍的笑意告诉我「长吉,这是我准备了好久的礼物。你若不要,我会伤心的」
他身上的血迹里,也许正有一道是父皇的,也有可能是母后的。
我看错了一个人,付出了不该有的爱意,于是上天要我的双亲为之陪葬。
说来可笑,贺惟拿剑抵在我胸口,逼我接下了他递过来的皇后金印。
我本不想接,可是他拿父皇母后的尸身要挟我「你不要这金印,想来我也没什么心情给他们留个全尸」
于是我屈服了。
那枚金印,昨日还是属于我母后的。
可她不再是皇后,成了前朝妖后。
我也不再是长吉公主,成了新皇的中宫。
世事无常,天道残忍,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