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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今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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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想去瑞典吗?”
“……对。”
“可是我听人家说,那边人很少,语言也很难学,有些月一整天都都看不到天亮,气候也跟日本不一样,没什么娱乐活动,很多人到那里熬不下去,就会自杀,你真的想到那种地方去吗?肯定会很孤独的吧。”
“我一个人也能忍受孤独。”
“那是谎话吧,小紫。很多孩子都那么说,说自己一个人最舒服,完全可以忍受孤独,实际上真的离开父母,远离所有的朋友,没有几天就眼泪汪汪的后悔了,把航班取消留下来吧,现在还可以回头……”
“妈妈,你不觉得,我的人生根本就是一趟无法回头的单向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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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疗养院的时候,人家一直派解邪教的专家来接触她,她每天都发狂,呼吸紊乱,要么嚷着见神父,专家说:“注意呼吸——注意呼吸……新城小姐,注意你的呼吸,你要慢慢的调节下来……”她自从被抓之后,没有办法正常的呼吸,她在邪/教中,人们有韵律的陪她呼吸,发出同一种声音,同一种哀嚎,同一种欣悦,她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庞大个体中的一小部分,根本没办法保有自我,要从那个集体中剥出自己来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她呼吸总是错乱的,总是幻觉中看到一帮人围着她,陪着她一起呼吸,专家尝试用节拍器教会她如何再次自然的呼吸,吸气——哒——呼气,新城小姐,记住了吗,这个哒一完你就呼气,明白了吗?人一生下来就会呼吸,但是她却要从头学起,就像幼儿牙牙学语一般,竟然要从头学起。
专家说:“新城小姐,你的状态并不像一个邪/教背后的实际操纵者,你更像一个被荼害的成员。”她突然说:“你怎么能说,跟着节拍器练出的就叫‘自然的呼吸’?那是刻意的。”专家说:“那是为了让你恢复到还未进入邪/教前的呼吸,为了跟我们一样呼吸,而人的呼吸是有规律的呼吸,借助节拍器是为了让你更快的模拟。”
“如果我呼吸跟大家不一样,我就要被扳正过来,我为什么要那样?你有什么证据说明你的呼吸,那种节拍器的呼吸就是正确的,为什么我就是错误的,我需要矫正?”新城紫说。
“你现在很‘反直觉’,你明白吗,实际上你可以相信你的直觉的,我们人一出生就会呼吸,我们明白如何呼吸,而你进入组织后连自主呼吸的能力都失去了。我这样说你能更接受一点吗?我不是要矫正你的呼吸,是重新让你学会单独呼吸,你在进入邪/教后,只会‘集体呼吸’了,你忘记了‘单独呼吸’的能力,我只是唤醒它而已。原本的那种集体呼吸会催化你的心,剥夺你的个体意识,判别是非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你必须仰赖这个团体,领袖更便于操纵集体的心灵,最后就导致你们的信仰和难以自拔……”
新城紫突然哀嚎起来,她流着泪说:“搞错了……一切都错了……我好想回去……专家,你有什么办法,求求你弄我出去吧……他没有进去,如果我继续待在疗养院里,他一定会来把我接出去……我要去瑞典……我要去瑞典……”
一切的源头是嫁错了人。
她二十二岁时,也就是新婚的第一个月,新城紫发现丈夫疑似出轨。同寝的枕下埋着一对石榴的耳环,那当然不属于她,她不动声色的将耳环拿起来,神态自若的戴在自己耳朵上,打算戴着小三的耳环扎丈夫的眼睛,让他寝食难安,等他耐不住了坦诚相待时,她就一斧头劈开他的脑袋,连他脑浆都劈出来。当她走出卧室时,他看到她,用一种由衷的表情说:“你戴着真漂亮,不会有比你更适合它的人了。”
她心想不愧是政客,真是厚脸皮,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令人钦佩。这桩婚姻是出于政治考量而结合的,他是炙手可热的年轻议员,需要财团的支持,恰好特别有钱的新城财团也需要铺展自己的关系网,所以新城紫大学毕业后,在人引见下,两人见了面。他很开朗,但也很奇怪,第一次看到她走进来就说:“真漂亮!还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女孩。听伯父说,你是从小学到大学都是Q学院内部生,那跟我完全一样,可惜以前没遇见过,我毕竟比你大几届……我是今西俊之,有什么想点的东西吗?”
她也展示自己的奇怪,有点下马威似的说:“海鲜都点上来吧。我在家的话一起来就吃海鲜,我的生活习惯跟别人都很不一样……”他突然说:“——嘘,”举起食指挡在嘴边,她马上不乐,然后今西俊之笑着说:“这里能听到环礁的海浪声,声音美吧?很少有人大早上起来就吃海鲜,看来你不是很传统的类型。酒要夏布利来配好不好?那个配生蚝很好。”新城紫生性高傲,刚才讲话被打断,特别不快,直接捏着小皮革坤包起身就走,她脾气特差,做事也常出人意料,黑色的麂皮高跟鞋踩得地板梆梆响。
他哑然失笑,然后说:“回来吧!人的不幸来源于她不肯安分守己地呆在自己应呆的房间里哦!”
她回过身来,然后憎恶地说:“帕斯卡尔的话是应用在这个场合吗?”他把菜单交给服务员,然后站起来,若无其事的说:“东西都点好了,我们出去看看大厅养的鱼吧,待着这里多呆啊。外面把日本情调和西方的装潢结合得不错。”经过她身边时,他突然又说:“耳环很好看。”乍看她耳上,还会以为是一对黄金底座的绿宝石耳环,但是定睛才看清两个耳环上分别是两个绿色的小鸟头颅,尖喙都露在底座以外,眼睛分别大大的睁着,仿佛还活着一样,这个标本耳环细看之下非常吓人,新城紫的母亲还为此斥责过她不着调,把鸟头戴在耳朵上。
新城紫意识到,她遇到一个能和她相互颉颃的人了,他非常自然的边走边聊天:“你知道吗,我是狂热的三岛迷……”
新城紫有意羞辱他,轻描淡写的说:“哦,切腹那个啊。”
他一点没被激怒,仍旧笑着,又或是不羞辱到自己身上就不会动怒的类型,继续说:“见到你,真是觉得像见到三岛小说里的美人一样,而且你叫紫,我听说你哥哥叫光……真是独具匠心的父母……”饭店这类地方,总会附庸摆好些书在拐角附近,其实根本没人去翻,到最后这些书也就变成知识的花瓶,新城紫眼尖,看到摆着好几本阿尔杰的书,说:“好老的书了!而且内容很愚蠢,摆在这里干什么?真降格调!”
今西俊之把几本书都拿起来,然后突然走到窗子边全部丢出去,丢到海里,他彬彬有礼的对惊愕的服务员说:“我会赔偿的。”然后走过来对新城紫说:“我也觉得……靠诚实和勤劳就能成功真是一种愚蠢的童话。”
新城紫心想,他和自己一样都是Q学园从小到大的内部生,都是含着金汤勺的出生的人,对这种穷人发家致富的故事不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饭店大厅华表、神社、寺庙、仙鹤的盆景和墙壁上浮雕的西式花纹融合看起来很有趣,她扫过那些细冰上摆着的龙虾,龙虾还活着,鱼的眼睛突睁着扳动,溅起一堆碎冰,看着有种气数将尽的凄惨,海龟直接摞了一堆在冰上,随它们缓慢的爬,一只大螃蟹用钉子钉着关节,巨螯动弹不得,不知为什么,看着它总觉得比别个更可怜。有个小孩跑过来,拉着母亲的手说:“太可怜了,妈妈!我们买下来放生这些乌龟和螃蟹吧!”
今西俊之突然向服务员说:“就要这只蟹上我们的餐桌。”新城紫感到一阵兴味。
等他们上桌时,她没有芥蒂的喝龙虾头敲碎煮的浓汤,海龟汤,剥得生蚝和龙虾满盘壳,将肉蘸蚝油然后放进嘴里,配上酒畅饮豪呷,他帮她把螃蟹脚都夹碎,满桌都是尸体残骸,她舀蟹黄,拿蟹肉蘸各种奶油酱芥末酱,吃得很香,赞味道醇厚,那种汁水淋漓、汤水残骸的吃法,显出她肉食性动物的本能,新城紫就觉得这样吃爽快。
新城紫说:“我刚才看你凑上前去,以为你要说放生那些海鲜。”
今西俊之哈哈大笑:“我为什么要心疼食物?”
新城紫和他越是交流,发现越是合心,两个人不久后结婚。直到她发现他疑似出轨,戴上那对耳环开始,事情全部改变了,她开始走向真正的单向道。事情要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才是被钉子钉住关节的那只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