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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醉夫子(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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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夫子轻咬着唇。
高高的殿门紧闭着,室内安静无风,雪花在窗纱外染了薄薄一层冰晶,寒凉的月光透过它照进殿内。
云夫子斜倚在榻上,脚脖子处的束带已被松开,裤管也被推到了膝盖,露出一截冰肌玉骨的小腿。
少年捧着他的腿,一寸一寸地往上吻,像个虔诚的信徒,用全部的信仰匍匐在神明脚下。
苏麻麻的感觉从小腿向全身漫延,仿若被剃去了骨头一般,变得绵软无力。
云夫子确实醉了,醉得分不清眼前人与过去人。
眼前的情景与记忆中某段久远的画面重叠,也是这样的月光,也是这样的寸寸酥软的感觉,不同的是,眼前人还是个少年,青涩而莽撞,不似那人像头狩猎的狼极其有耐心。
云夫子曲了曲膝盖,醉意里带着点最后的清醒:“松开我。”
燕然喉间快要生出火来了,他抬起脸,枕在他腿间,声音亦有些颤:“夫子……还想喝酒吗?”
云夫子丢了最后一节竹酒过去,复又闭上眼:“你自行去喝吧,我累了。”
“我伺候夫子更衣就寝。”燕然压着嗓子说道。
云夫子于浅寐中蹙了蹙眉:“不必了。”
“夫子……”燕然攥紧了云夫子的衣袍,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我在这里守着,夫子安心睡吧。”
见夫子久久没有回应,燕然这才向前靠了靠。
榻上之人似是睡着了,发出细微的呼吸声,但身体却还紧绷着,带着小小的戒备,像只谨慎的小猫咪。
燕然将耳朵放在夫子的唇鼻前,浅浅的呼吸喷洒在耳际。
这是他的夫子呀,是他从小就偷偷喜欢并仰望着的人,他将他藏在心头太久了,以致于对他生出了那些不堪的妄念而不自知。
多少个天未亮透的清晨,燕然在一片潮热中醒来,梦里的夫子像脆弱而娇贵的猫咪软在他怀里,燕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想要欺负他的妄念。可每每如此,燕然都会不合事宜的醒来,他有些不知所措,顾不得收拾便跳下床,趴在窗边远远看着慕云居的方向,想象着夫子睡熟的模样,是不是也同他梦中的人儿一样,眼睫沾着泪,眼尾泛着红,像一捧易化的雪。
燕然将呼吸也放缓了。
生怕打扰了睡中人儿的清梦。
可是想到今晚夫子喝醉后的模样,燕然心中不安。
夫子口中的人,一定就是他曾在三清山提到过的那个人吧?
夫子喝醉了才允我亲近,是将我当作那个人了吗?
夫子对那个人,是不是一直都如今晚这般主动温柔?
甚至,远远不止如此。
燕然只觉心火难耐,方才强压下去的妄念,此刻又腾的一下烧了起来。
忽听“哐当”一声,有东西从书架上滚下来,掉在了地上。
是那个盒子!
夫子不在家的那段时日,燕然打扫慕云居,也曾发现了这个奇怪的盒子。
盒子一直被夫子放在最高的隐秘处,雕刻精美,镶着玉,价值不菲,里头叮叮当当的,也不知放着什么。
而此刻,这只盒子仿若有了生命一般,在地上躁动不安地跳动着。
燕然直觉这个盒子不简单,他走向它,想将它捡起来,却在快靠近它时,被一股强烈的力量冲击得跌出好远。
“打开它。”榻上的夫子似醒非醒,以手支额,醉意朦胧地说道,“打开它,证明给我看。”
证明什么?
燕然不知夫子言中何意,但他也很想打开那个盒子。
燕然运转灵力,手中很快化出一道无形的剑气,刺向那只盒子。
盒子将这力量悉数吞并,岿然不动。
燕然不甘心,再试一次,依然如此。
还想再试,夫子长袖一挥,盒子已经到了他枕边,他以手覆在盒子上,眼睛都未睁,说道:“罢了,不必试了。”
“夫子,请让我再试一次。”燕然很沮丧,他忽然觉得,自己打不开这盒子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你走吧。”夫子闭眼答道。
房间内安静地可怕。
所以,能打开这个盒子的人是谁?是夫子心中的那个人吗?
燕然心里有点害怕。
“夫子……”燕然试着唤他。
“出去。”
慕云居内,云虚香,愈来愈浓。
这云虚香,日日夜夜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警神醒目,警钟长鸣,它已在云夫子心口中结了网,结了霜,结成一道坚硬的屏障,将一切情愫隔断在心里。
它时时刻刻警示着夫子:自已是谁,他是谁,何可为,何不可为。
慕云居门窗紧闭,此时,整个空间都被这香味霸占了。
云夫子蜷成一团,恍惚间,他似听见有人在唤他。
“卿云。”
“云儿。”
“闲云君。”
“卿卿……”
夫子忽然心痛难忍,他捂住心口,痛苦地躬起身子。
“只要你不逾矩越礼,保你心脉无损。”鲲母婆婆的声音响了起来。
夫子蓦地睁开凤眼,带着杀气。
他盯着那云烟袅袅的博山香炉,握紧了拳头。
他忽而从榻上飘下,朝着那香炉冲去。
“夫子!”燕然吓了一跳,慌忙去拉他,“夫子你又怎么了?”
“这香……甚是讨厌,灭了它……”夫子拎起那香炉,便要往窗外扔去。
“不可,不可,扔不得……”燕然哪里见过这样的夫子,连忙飞身去夺,又怕夫子摔着,只能从身后拦腰抱住,顺势夺下那手中惊魂一刻的香炉。
没承想这香炉居然这么烫。
燕然慌忙将那香炉放下,转身来摸夫子的手,果然,他白润的皮肤上,已被烫出了一溜红泡。然而,他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
“云虚香,灭了它!”夫子依然不依不挠,抬脚要去踢那香炉。
“这可是保命的香,日日都要熏着,一刻也不能断。”燕然抱着夫子无奈道。
“不要熏,灭了它。”
“好好好,灭了它,灭了它,”燕然拉过夫子的手,“你的手烫伤了,疼不疼?”燕然小心地翻过夫子的手掌,却没察觉自己手上烫伤更严重。
“这风铃也讨厌,毁了它们!”夫子又盯上了那些挂满了慕云居的风铃。
那些可都是文鳐平时最细心打理着的风铃。
夫子扬手一挥,一道弧形白光过去,只听“铃铃铃”几声乱颤,十来个风铃瞬间被打得支离破碎。
“好好,都毁了,都毁了。”燕然忙抱住夫子。
明早文鳐见到这些风铃遗体,大概会崩溃吧。
“那儿还有一个,毁了它。”夫子指着窗前仅存的那个风铃。
“好,我来。”燕然说道,飞出一道南明离火,那风铃立刻灰飞烟灭了。
“好!”夫子高兴地拍起了手。
“仔细手!”燕然忙拉住他,手上还有烫伤呢,拍着不疼吗?
“来,让我给你敷点药好吗?”燕然扶着夫子在案前坐下,又在药架上一顿胡乱翻找,一瓶瓶试闻,终于找到了一瓶治烫伤的。
“来,手过来。”燕然道。
夫子乖巧地把手伸过去,一手托着腮,一手却拨弄起蒙在燕然眼睛上的那条锦带。
燕然慌忙按住那只不安份的手。
“乖,别动。上药,好吗?”燕然道。
“眼睛……还疼吗?”
燕然手一顿,轻声答:“不疼的。”
“可是我疼。”
“夫子哪里疼?”燕然缓缓靠近,问道,“为何而疼?”
云夫子沉默片刻,却酿跄起身,口中念念有词:“你瞧见我的诗了吗?”
“什么诗?”燕然道。
“一个泥娃娃,背着的,那首诗。”夫子着急比划着,像一个丢失了重要之物的小孩子。
所以,为了找这个,你将这数十年如一日一丝不苟的书房翻成了纸片漫屋飞的样子了吗?真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帮你找。”燕然轻声道。
“不见了……”他幽幽道。
“会找到的。”燕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来,别动,敷药,仔细留疤。”
“嗯。”夫子点了点头。
燕然小心翼翼将药膏涂在受伤处,一边涂,一边轻轻吹气,生怕弄疼了眼前这人。
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蒙眼少年,醉迷迷的眼里,尽是水波流转。
“这几天不许碰水,知道吗?”
“嗯。”
“每天都要按时擦药,知道吗?”
“嗯。”
大概这个时候,不管燕然说什么,他都会回答“嗯”吧。
如此乖顺的夫子,让燕然又生出一丝幻想来。
或许真的有一天,夫子会放下师长的身份,不再是高高在上不可觊觎的云中月,而是像此时一样,可亲可触,与燕然亲密无间。
会有那一天的。
“还有第三个心愿,”夫子扯着燕然的蒙眼锦带,露出一个极其宠溺的笑容,“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惜燕然看不见,这一晚夫子那些毫不吝啬的只为他而展的笑容。
燕然心潮翻涌。
夫子醉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刻他承诺什么,给予什么,都不一定是他所愿。燕然想要的不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而是清醒时的夫子,愿意给出的心意和坦诚相待。
我不想要什么,我只想为你做点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想……为夫子作一幅画!”燕然试探着说道。
“好!”夫子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盲眼燕然,又要怎样为夫子作画?
他总是有办法的。
燕然识物,不用眼,用耳,用手,用心。
燕然画夫子,则用手,以及三分心。
用心多了,怕会一时迷了心窍,失了分寸;
用心少了,怕记不住夫子轮廓,画不出心中人。
“乖乖坐着。”燕然将夫子扶在案前坐稳了,帮他支起一只手臂,用手托住那醉中摇摇晃晃的脑袋。
安置好夫子,燕然在一旁屈膝坐下,展纸,研墨。
只听“哐当”一声,夫子又滑下了案几。
燕然忙倾身过去,一双手托住了夫子的脑袋。
好险,差点摔到。真是不省心。
那摇摇晃晃的脑袋,顺势一歪,便枕在了燕然的大腿上。
燕然先是一惊,转而又喜,道:“也好,这样舒服些。”
只一会,便觉身侧这人已合上眼睛,安然睡去。
窗外的雪早已停了。
隔着窗纱,窗外皓月升空,繁星点点。
好一个美丽又安静的夜晚。
慕云居,安静得只剩下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燕然摊开案前画纸,捏着那画笔,沉浸于此情此景,出神许久。
这一幕,曾经在燕然梦中出现过多次。
若是此刻,我有一双眼睛,可以看看夫子的模样,哪怕一眼,该多好啊。
也许,我应该接受那一对黑灵珠,应该让夫子给我治好眼睛。
只有变得更好更强,才有资格与夫子站在一起。
夫子,你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再等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那样我才有能力保护你。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燕然轻抚着夫子的脸,手指轻颤着。
夫子,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十二年了,你始终是一个谜,我不知你容貌、不知你过去,不知你心中的道……我们之间似隔着千山万水,我费尽力气奔向你,却始终触不到你。
而今夜的你,却是这样的可亲又可爱。我僭越了,妄念如野草疯涨,夫子,从今以后,不管你心中有多少位置是给我的,我都不会放弃。
阻碍你我的,你不能去破,那就由我来破。
分开你我的,你不能弃,便由我来弃了我的道,随你而去。
月光,雪夜,天台山被照映得如同一幅写意画。
这画中少年,如同雪夜里的一炉暖火。
少年悄无声息地,轻抚着夫子脸,一遍又一遍。
这是他心中神明一样的存在。
夫子的脸是冰凉的,如同这雪后凉夜一般,少年的指尖却是温暖的,在暗夜之下,温暖着清冷人儿的梦。指尖在夫子脸上游离,记住他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寸弧度、每一道起伏,眷恋不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徘徊在暗黑世界里的孩子,终于下定决心,勇敢地去触及心中那束光。
…………
翌日巳时,夫子从榻上规规整整醒来,头下枕着锦枕,身上盖着锦被,宿醉一夜,较往日睡过了时辰,只觉头昏眼涩,口干舌燥。
屋内云虚香灭了。
酒也不见了。
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只有那案几上,工工整整的,放着一幅画像,画中之人,与夫子竟有九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