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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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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长赫已经很久没去青鸾殿过夜了。
这段日子里,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朝务上。暖玉斋里的灯火彻夜不歇,堆积起来的事务以最快的速度被处理完成,甚至将各部门的隐患和纰漏列了个明细,督促各人完善改正。朝臣们在对陛下的勤政爱民欢喜赞叹时,也深深担忧起了他的身体,甚至连皇后都放下身段,亲自煲了滋补汤水前往慰问。
徐长赫不需要慰问,他需要时间,需要好好理清他对宁真的感情。不知不觉间这个孩子已经占据了他太多的思绪。这对一个帝王来说太危险了。
徐长赫烦躁的揉揉额头,他刚批完今天的奏本,头正隐隐作痛,十分怀念宁真坐在他怀里的温暖,还有他纤细手指为自己按摩头皮的舒服感觉。
屋外的天黑的压抑,徐长赫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然后他就看见张德仁快步从黑夜中走了过来。
“陛下,不好了,青鸾殿出事了!”
皇宫一角的半空中,一弯月牙从云层里探出头来,许是快要下雨的缘故,空气中聚集了太多的湿意,层层叠叠的将月亮越埋越深,只透露出淡泊的星点光辉,将它属下的一切都笼罩在昏暗和阴沉之中。
闽太后赶到的时候,青鸾殿的明灯刚换过一轮。徐长赫坐在紫檀荷花纹床的阴影处,脸在光影的背面看不分明。
“这孩子也是真可怜,不知得罪了谁遭到这样的祸事?”
徐长赫看着太后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得罪最大的,不就是太后您么?”
“你怀疑哀家?”闽太后敛了笑,“哀家要料理什么人,还用不着这么下作的手段。难道皇帝已经有证据了?”
徐长赫闭口不言。
“哀家真是心酸得很。”太后施施然的起身,不屑的瞟了一眼床上的人,“一个灰雀命格,也值得你向母后兴师问罪?”
“皇帝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兑现给哀家的承诺才是正经。”
等到太后身后的仪仗浩浩荡荡的隐没在殿墙之后,徐长赫又坐了下来,看着床上的宁真。他静静的躺在被子里,额前的头发散乱的覆在脸上,脸色苍白。纤细的眉毛微微皱着,呼吸均匀而轻缓,安详得好像快要融化掉一样。
徐长赫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想打开吹吹风,想起病床上的宁真,只好慢慢的走回原处坐下,觉得身上比连续批阅了几天的奏本还要疲倦。
他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明明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把宁真推出去做挡箭牌,自然会让他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他早想到了结果,现在却无力承受。
床上宁真虚弱的面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只是开始,以后还有更多。这次还好救回来了,可以后呢?那么多的虎视眈眈,谁能保证以后没有疏漏?
徐长赫愣愣的坐着,整个人好像魂飞天外。
“陛下,宁公子服下的剧毒奴才们已经尽力去解了,只看今晚,公子若能醒来,必定性命无忧。”
徐长赫摆了摆手,把御医挥了下去,继续看着床上的人发呆。
天边的夜越来越暗,他的心也在深渊中越沉越寒。
如果救不过来,如果救不过来……
徐长赫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还好在东方即将泛白的时候
床上传来了一阵期待已久的声响。
宁真觉得有点蒙,他只不过晚上肚子饿吃了点夜宵,怎么就中了毒呢?刚要叫追雁,一抹明黄色却突然落在了面前。
“你醒了。”不知怎的,宁真觉得他的脸色也很苍白,仿佛大病了一场一样。
“怎么,不认识朕了?”徐长赫见他不说话,上前替他掖了掖被子。
宁真没有回答。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看见徐长赫了。现在见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被那双乌黑的圆圆眼珠盯着,徐长赫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一笑,干脆坐在了床沿上,捏起他的手指把玩。他从以前就喜欢这个游戏,这么多日子没有上手,自然更是兴致勃勃,完全停不下来。
猝不及防一大片阴影笼罩下来,宁真有些不适的动了动,但瞬间安定了。他闻到从徐长赫身上传来的熟悉淡淡檀香气息。
“身上痛不痛?御医说,解毒需要毒攻毒的法子,身上就好像被千万只蚂蚁叮咬一样,难受的不得了。你是不是这种感觉?”
宁真摇了摇头,他现在的确感到身上有明显的痛觉,比以往的时候要强烈的多。可为了不让他担心,他还是选择说谎。
“你很久没有来了。”他想了想说道,“那些小宫女说,我已经失宠了。”
徐长赫笑出了声:“你知道什么是失宠吗?”
宁真抓了抓手下的被子。他虽然没有见过深宫怨妇,但听过不少。他才不要像那些可怜的女人被关在偏冷的宫室里,凄凄惨惨的度过余生。如果到了那个地步,他宁愿远远逃走,永不回头。
“傻孩子。”徐长赫捏了捏他的鼻子,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朕要是真不要你了,会把政事交给你处理?你看看后宫三千,哪个有这样的殊荣?”
宁真被捏的喘不过气,呼吸了几口,才听清了他的话。不知怎的,他心里有点高兴,一种陌生的甜蜜感觉从胸腔里悄悄的渗了出来,像暖流一样将他包围。他一下子抱住了徐长赫的腰,结结巴巴的道:“所以你还是喜欢我了?”
徐长赫身体僵硬了一瞬:“当然。”
“那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可以。”
宁真眼睛亮亮的看着他,满是期待:“我现在生病了,不看那些东西行吗?”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几案上堆得满满当当的奏本,想来这段时间他也被折磨得苦恼极了,逮着个机会就想赶紧脱身。
徐长赫叹了口气:“当然不用。”他摸了摸他的头发,“等你好了,朕让御厨房给你做顿好吃的,好不好?”
等宁真睡着了,徐长赫才握着他的手缓缓站起。宫灯明亮,斜斜的照过来,将他那人手腕上的灰雀映得无比清晰。
徐长赫皱了皱眉,看了那只不起眼的鸟儿一眼,把宁真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
一晃半月已过,宁真也好的差不多了,得到御医的准许后,就浑身舒畅的下了床,出门去活动活动筋骨。
青鸾殿外一条石路曲折蜿蜒,沿着它走不多时,就到了宫内最富盛名的游乐之所—御苑。园内道路四通八达,交连各宫。上有假山峦石,玲珑宝亭争奇斗艳;下有奇花异木,涧流活水交映生姿,让人不得不赞叹帝王家的富贵之气,精巧之思。
今日天气不错,雨后的几株梅花莹莹的盛了水滴,引得几位妃嫔驻足观看。宁真不想和她们呆在一处,走到了另一个角落,即便如此,那几人的话语还是顺着空气飘了过来。
“那狐狸精可真是好命,本来都快失宠了,现在反倒把陛下又勾了去!”
“不过也够他受的了,你们猜猜,是谁下的毒?”
“依我看呀,就是那狐狸精自个儿演的故事,也只有陛下信他,这点儿手段给咱们塞牙缝都不够!”
追雁气道:“都是什么人,背后说话可还要脸?主子别听,只当苍蝇乱叫。”
宁真皱起了眉头。进宫以来类似的话他听过不少,可从来听了就过了,半点也不放在心里。今天不知怎的,他有点不舒服,四处一看,在地上捡了块小石头扔了过去。
那边的声音瞬间停了。
可就这样宁真还是有点生气。他愤愤的在面前的松树上抓了几下,好像它就是徐长赫一样。
徐长赫的老婆,这么多老婆,真是讨厌极了。
他正抓得起劲,却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影突然闪过来,把他撞到一边。
那一撞力气很大,差点把宁真撞倒在地。他定了定神,发现面前多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上和脸都脏兮兮的,头发也凌乱得像没打理过,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正狠狠的盯着他。
宁真不认得这个少年,略带好奇的问:“你是谁?”
那少年呆住不动,好像在等待什么,见宁真没有反应,他就立刻转过身去拨开松树下堆积的雪,从里面扒出个冻的冷硬的馒头,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一边吃,还一边警惕的看着宁真,仿佛怕他过来抢夺。
这是哪个宫的杂役,怎么饿成这副样子?
“那是凌泉宫的十三殿下。”
一个清脆柔美的女声响起,从梅花丛中走出一个妙龄女子。她身着淡粉色百褶小裙,外罩月白色缎子长袄,面容秀丽,神色端庄,过来就对宁真缓缓的行下礼去。
“贱妾姓周,公子有礼了。”
……
金色的阳光在黄琉璃重檐殿顶上跳跃,厚重的黄梨木大门从两边打开,放进调皮的清风穿梭嬉戏,里面是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桌椅器具,几案上摆着时新的蔬果,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檀香,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在院里盘旋,仿佛也在预兆着今日的吉祥如意。
陛下要驾临朝凤宫了,这无疑让中宫的上上下下都集体兴奋起来。
皇后特意穿了件大红色牡丹片金云锻袍,外披云纹镶珠灰狐褂,头插攒金玉凤钗,手戴翡翠龙凤镯,珠光宝气,浓妆艳饰,衬得她娇丽的相貌更出色了几分。她微低了头掩饰住脸上殷切的神色,将徐长赫迎到首位上坐下。
“陛下多日不来,臣妾以为您都不认得过来的路了。”尽管极力抑制,她口气里还是带出了些怨怼,连忙将桌上的葱爆羊肉夹了一筷过去,“这是新近的菜式,陛下尝尝怎么样?”
徐长赫看着碗里的羊肉,淡淡道:“不知道这菜是不是和宁真吃到的一样,会让人长睡不醒?”
皇后的脸白了,两边侍立的宫人早退了出去,她哑着嗓子道:“陛下......”
徐长赫摆了摆手:“朕既然亲自前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皇后,自你进宫以来,朕自认为给你了足够的颜面。时节份例,内外礼数,一毫也没有欠缺。除了太后,你就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了。你还有什么不足,非要去和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子过不去?你的中宫气度到哪里去了?”
皇后苦涩的道:“尊贵体面,富贵奢荣,陛下以为这些对一个女人就够了吗?”
徐长赫站起身:“皇后禁足一月,好好自省己过吧。”
皇后看着他的背影,这个男人还是和记忆里一样英俊,也和记忆里一样冷漠。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矢志跟随一辈子的人,却只给她留下了漫长的孤独和等待。刚才的喜悦和期待全都化作浓浓的失望和不甘,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陛下!”她突然跪了下去,拽住徐长赫的袍子喊道,“臣妾出身名门,样貌不差,琴棋书画也略知一二,您只要愿意在朝凤宫多留一阵,就会发现臣妾并不像您想象中那样平板无趣,陛下为什么不能给臣妾一个机会?”
这种话徐长赫还是第一次听到,顿时感到有些新鲜。他脑海里闪过宁真的影子。那个小鬼又懒又呆,学问极差,情趣根本就没有。那张脸倒是挺惊艳的,可看久了也就那样。奇怪的是,偏偏自己就喜欢和他呆在一块,哪怕什么也不做,心里也十分安宁。上个月没去青鸾殿,自己居然睡不着觉,也没想着找别人来暖床,就这么孤单寂寞的度过了每个日夜。
也是那时候他才明白,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他是真心实意的想把这个人留在身边。
徐长赫看着面前倔强而狼狈的女人,叹了一声:“因为你想要的太多了。”
“太多了,太多了......”皇后怔愣的看着他从她身边走远,连头也不回,终于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