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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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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照在当空,督军府门口的岗哨撤到稍微能遮阴的门洞里。郑楚河不常来,但每次来了总会给岗哨的弟兄两个大洋,所以岗哨并不拦他,还跟他点头打招呼。
靳连城坐在树荫遮住的回廊上乘凉,手里摇着一把折扇。郑楚河跟他打了个招呼,径直穿过回廊往里走。东厢房是陈汉章最喜欢呆的地方,里面放满了古玩字画。陈汉章虽是行伍出身,但自诩是个雅人,他没时间来舞文弄墨,平日闲暇时便端了紫砂茶壶,坐在这里面,仿佛受到了古来文人雅士的熏陶。
门没关,陈汉章正趟在逍遥椅上闭目养神,郑楚河走到门口,轻轻咳了一声。陈汉章略抬了抬眼皮,手里合着的折扇点点旁边的椅子,让他进去坐。
郑楚河把一个雕花木盒放在几上,陈汉章看那盒子雕工精细,象是内造的,里面装的不知是个什么物件。
“早听说督军爱好收藏,今天得了个好东西,不知督军是不是看得上眼。”郑楚河打开盒子,又向陈汉章的方向推了推。
盒中是个玻璃鼻烟壶,壶上画着富春山居图的一部分。难得的是这画是从壶里画的,笔触细腻精致。
陈汉章反复欣赏了一阵,感叹道:“果然是好东西呀,难得难得。”
郑楚河笑道:“既然督军觉得好,那就务必笑纳了。”
陈汉章把鼻烟壶放进盒子,推向郑楚河:“郑公子盛情我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白白领受还是不妥。”
郑楚河笑道:“督军坐镇一方,平日里照顾不少,怎么能说无功不受禄的话。这物件也是可遇不可求,我也不懂这些,放在我这里岂不是白费了?”
陈汉章起身来喝了口茶,笑道:“郑公子也是爱物之人。其实这些物件就跟美人一样,天下美人虽不能尽数遇见,但是只要遇到又看得上眼,那就不要错过。否则就是人生遗憾。”
“督军风雅之人。”郑楚河笑道。
“话说回来,”陈汉章略向他靠过来,“昨晚在杜莱礼看戏,我见老弟也在。只是当时不方便打招呼,所以没过来一叙。”
“督军客气了。”郑楚河笑道,“简家二小姐是我表妹的同学,她得了票邀表妹去看戏。因为姑妈不放心一个人回去,便叫我作陪。”
“哦,”陈汉章抚了抚髭胡,“我看在座还要一位,之前似乎没见过。”
“那位是省政府周参议的公子,刚留学回来的。”郑楚河道。
陈汉章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皱眉问道:“简家跟周参议还有瓜葛?”
“也说不上瓜葛。”郑楚河笑道,“周仲同简家姐妹是同校的,算是师哥。”
陈汉章若有所思点点头:“那这个事就更简单了。”
郑楚河心中一凛,这位督军出名的喜欢古董和美人,家里已经有了八房姨太太,看样子,是动了纳九姨太的念头。他揣着目的来,如今倒成了别人的棋子。那简素兮不是个可以随便拿捏的主,不过眼前这位手里掌着兵权,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陈汉章已近半百,多年戎马身体还算硬朗,身形不算魁梧,一双眼睛不大,但精光四射。郑楚河忍住心中厌烦,勉强笑道:“督军可是有什么打算?”
“那简家二小姐,我想娶了来。”陈汉章笑道。
“督军好眼光啊。”郑楚河心中已是无比烦恶,“二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听说追求者甚多。只是一点……”
郑楚河看了陈汉章一眼:“这二小姐从小受的西式教育,傲气得很。”
“小姑娘,又学了些学问,有些傲气很正常。不过到了我这里,凭她什么傲气,也叫她服气。”陈汉章看看一旁的大座钟,“今日晚了,明日一早,去简家提亲。”
郑楚河暗暗着急,手上端了茶壶递到陈汉章手里, 笑道:“我有句话,思量半天觉得还是应该跟督军提一提,此事不宜心急。”
陈汉章盯着郑楚河看了半晌,这小子这个时候跑来,只怕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刚才只顾着打听简家,倒忘了问他的来意。于是抬手接了茶壶,往逍遥椅里一躺:“说来听听。”
“督军能看上简二小姐,是她的福气,只是督军也知道,那些读了几天洋学堂的女学生,动不动说什么自由民主,心高气傲得很,如果来硬的,怕是场面不好看。如今赵督军还在城外,不可落了口实。”郑楚河思忖了一下,“简家不但有美人,还有那么大的家业,简家二老爷不是个守得住家业的主,不如从长计议,督军来个财色双收,岂不更好?”
陈汉章哈哈一笑:“看来老弟已经有所计划。”
“听说简鹤松最近闹了点亏空,想方设法把简素兮支出去,想在账房做点手脚。听我表妹说是去桐安他们祖宅那边。不如我们趁此机会,把小亏空做成大亏空……”
两下里便心照不宣,陈汉章对这种无本生意从来都是满意的,简家早年从事洋务,积累的家底颇丰,那晚在杜莱礼偶遇简素兮,虽然当时觉得寡淡,后来却越想越好,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他现在基本摸清了郑楚河的来意,本来想借督军之势,结果他倒是先发制人。这大热天跑来,还送了份大礼,他也不能太小器。于是顺手抹下右手拇指上的扳指,放在郑楚河面前:“老弟之法甚好,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就当我的回礼吧。”
郑楚河从房里出来,太阳依旧高照。热气炙烤下一切都是蔫哒哒的。靳连城端了个洋瓷缸子站在门廊的阴凉里跟几个人闲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郑楚河一向不太喜欢靳连城,这个人土匪出身,身上却没什么匪气,甚至不象个军人。他更适合拿把扇子在衙门里做师爷。整个人弥漫着阴沉的气质,摸不透看不穿。郑楚河听陈汉章说过,靳连城之前落草之时,他们大当家的不长眼,劫了赵程的军需,赵程倒还客气,派了人上山,带钱去赎回东西,结果大当家的杀人吞钱,军需照旧不给。赵程一气之下拨了人马端了他们的老窝。靳连城一直就不赞同大当家的做法,所以一听到信便脚底抹油溜了,溜之前带了军需里面所有的武器,来投靠了陈汉章。大概这个人是有些本事,来了没多久,他便成了陈汉章的副官。
两人在门口遇到,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郑楚河七弯八拐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当铺,把陈汉章给他的扳指放在掌柜的面前,那掌柜鼻梁上架了付眼镜,脸上肉多,那眼镜象要嵌进肉里。他把扳指从各个角度看了个仔细,笑嘻嘻地摸出一摞大洋放在郑楚河面前。郑楚河笑着把钱放进口袋,转身离开。
日头向西,郑楚河提了一个西瓜一条鱼去了姑姑家。宋宝镜正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噘嘴生闷气。郑楚河提着西瓜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这位小姐,谁又惹你生气了?”
宝镜见是表哥来了,起身冲门洞里撇了撇嘴:“我妈。今天是乱世佳人公映,好多明星都要去首映式,我跟同学约好了,她非不让我去。”
“姑妈也是好意,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晚上回家不安全。”郑楚河把鱼递给她,“晚上在家吃鱼,不好么?”
“你怎么也跟我妈一样?”宝镜跺脚,“哪里有兵荒马乱的样子,你们瞎担心什么!”
“不好说。”郑楚河压低了声音,“那天杜莱礼义演,就是散场之后,一个人在巷子里被暗杀了,至今没找到凶手。你想想,就算凶手冲着其他人,万一你遇到了怎么办?不得吓死?”
宝镜想了想那情境,如果不幸自己真的遇到,确实挺吓人的。她没了脾气,刚才赌气冲出来,才坐了几分钟,她没脸回去。
“来,帮我提一下鱼,我走了大半条街去买西瓜,又热又累。”郑楚河笑着把她往门洞里推,“回去吧,谁还跟你记仇啊。”
一座小洋楼被四家人瓜分了,宋家住二楼东边。老旧的木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宝麓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宝镜提了鱼进来,闷声不响放在厨房水池里,便回屋去了。郑楚河在她身后,提了一个大西瓜,进门便笑道:“快拿凉水来镇着,等下好吃。”
宋太太见状,忙把西瓜接过来,顺手递过一方手帕,笑道:“这大热天,快擦擦汗,你说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我路过,看西瓜不错,鱼也新鲜,顺便买的。”郑楚河一边擦汗,一边看着坐在窗下做针线的宝麓,“大妹妹干嘛呢。”
“这衣服小了,略改改。”宝麓笑道。
郑楚河看着那见湖绿色薄纱旗袍,那还是四年前宝麓生日做的。
“这都多少年了,还怎么改呀。”郑楚河有些心酸,“今天吃完饭,我带你们去逛逛。在场的都有份。”
他后半句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屋里的宝镜听见,果然,宝镜从花布帘子后面探出头来问道:“去哪儿?”
“去四行路吧。”郑楚河笑道。
“哇,表哥真好!”宝镜立刻笑逐颜开。
四行路是各大洋行和领事馆聚集的地方,两边很多店铺都是外国人开的,陈列着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宝镜平日里连走在着条路上都觉得没有底气。
“你太惯着她们了。”宋太太苦笑着摇头。
“难得她们高兴,宝麓毕业了,我还没送她礼物呢。”郑楚河笑道。
宝镜为了早些出门,里里外外地张罗帮忙,等宋先生回家的时候,一桌饭菜已经妥当。宋先生一边脱大褂一边埋怨郑楚河浪费,可是看到家里一派喜气,便也不说什么,高高兴兴吃饭。
夕阳的金色光辉斜斜地照着四行路,有些店铺开了霓虹灯牌,锦上添花的意思。宝镜下意识挽着宝麓的手臂,跟在郑楚河身后半步距离。
“你们想看什么?”郑楚河问。
姐妹俩对望一眼,茫然地摇摇头。
郑楚河左右看了看,指着对面一个洋装店道:“去那儿看看吧。宝麓不是说过几天有个毕业聚会么?”
洋装店面积不大,高高低低挂满了各种花色款式的衣服。老板是个高鼻蓝眼白人,店里开着冷气,老板衣衫端正,一头金发梳得纹丝不乱。老板懂一点中文,说话腔调生硬,宝镜忍不住,捂着嘴笑。老板倒是无所谓,介绍自己才来中国半年,他家在伦敦。宝麓笑道:“大概外国人听我们说英文也是这种感觉吧,如果有人笑我,我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宝镜的注意力被旁边一条粉色长裙吸引,拉了宝麓过去看,女孩子逛街就是这样,似乎有强烈的需求,却没有明确的目标。郑楚河看她们一时也没什么主意,便让老板推荐。
老板从衣架上取下两条长裙,说这是用中国的丝绸加西式的裁剪做的,今年非常流行,时髦的太太小姐们都喜欢。宝镜把那条米黄色的拿在手里反复打量,爱不释手。宝麓道了谢,只从衣架上取下一条夏布裙。
郑楚河明白宝麓的意思,却心疼她一贯的谦让内敛,便让宝麓去试试老板的推荐,宝麓摇头说不用,以后出去做事,丝绸的衣服太小气,布的又凉快又结实,正好。
刚结完账,门口挂着的铜铃一阵脆响,宝麓回头一看,正是昨晚在杜莱礼看到过的薛二少爷和他的女伴。
宝镜拉拉她的衣袖问这是谁,宝麓没有回答,只提了装着衣服的口袋小声道:“我们出去说。”
郑楚河和薛逸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便各走各的。
“表哥,那人是谁呀?”宝镜问。
“薛家二少爷,旁边那个是他的朋友,雁音。”
“就是那个格格的儿子?”宝镜问。
“你哪里听来的这些消息?”郑楚河有些吃惊。
“有人告诉我的,”宝镜有些得意,“听说那格格就是个大美人,因为家道没落才嫁到薛家,还做了小。”
“你这脑袋里整天装着电影明星还不够,怎么普通人的花边消息你也知道。”宝麓笑着摇头。
“他可不是普通人,”宝镜反驳,“我同学的姐姐喜欢他,据说还为了他跟家里的人闹了一场。可惜人家薛少爷高冷得很,并不领情。不过越是这样,越是有人为了他要死要活。我之前没见过,今天看来,也还值得。”
“你行行好,”宝麓轻轻拧了拧宝镜的脸,“为个电影明星已经疯疯癫癫了,这下又来一个薛少爷,你还不魔怔了?”
三个人都笑了,宝镜也不觉得什么,就像有人爱好写字画画,有人爱好花花草草一样,她喜欢看好看的人,有什么不对?
郑楚河又带他们去喝了冷饮,天色才渐渐暗下来,四行路街口,他们又遇到了薛逸,只是雁音已经没了踪影,他一个人坐在人力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