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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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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
秋雨初停,阳光照在庭院坑坑洼洼的水坑里,青草,池塘,蛙。
李迟然坐在屋檐底下,听着积水一滴一滴滴在青石台阶上。台阶上一条一条斑痕深浅不一。狐裘拥在身前,捧一杯春天酵下的岩茶。日头照的暖然,倒不像是深秋,像是早春了。
梦回已经赶往柔然,眼下手边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
如此枯坐,已经半天了。
昨日和羽陆沉一番争吵,索性就在厢房睡下了。让虞太医熬好了药送进正房,自己紧盯着一个满满的瓷碗进去,一个空空的瓷碗出来。终究是放心不下,后半夜披着衣裳走进正房,一片漆黑中,却看见自家徒儿圆亮圆亮的眼睛。
“没睡?”李迟然没有停住脚步,不再靠近。
“师父一直都说的,我就是个不称职的徒儿。”羽陆沉声线低低地,听不出哭笑。
“自己知道就好。怎么不睡觉?这大半夜的,又想让为师操心?”李迟然不买账。
“说到底是我在利用师父吧。师父不是喜欢我吗……”
“你不喜欢我们现在这样?”李迟然反问。
“或许是我太依赖师父了,分明喜欢的人……”
李迟然冷道,“你是皇帝,我是太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羽弄风又是哪样的人,你自己想想,如果把我踢开,你羽陆沉自己能不能活过三天?”
目光稍稍侧开,“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师父完全不必管我的死活……”
“皇帝陛下,”李迟然提高了声线,“我现在必须提醒您一句,您的龙体可不是您一个人的,您的身体属于天下万民。”
羽陆沉闭了眼,不说话。看不出是不是哭了。
“雨停了,明儿一早就出发。”
说完,李迟然转身就走。
也并不是他李迟然想拿天下万民去压羽陆沉。只是小皇帝这个样子着实让人火大。
终于还是没有睡意,捧着茶水在屋外坐到天明。天刚翻白,秃鼠公便来通告,“李大人,门外有人要见您。”
李迟然不动,儒雅的眉目舒展一笑,把喝干的茶盅递给秃鼠公,“让他到这儿来见我。”
只消片刻,身穿湖蓝色箭袖的少年走到面前,拱手一礼。
“大人,探花爷那边已经按照计划转达过了,探花爷会喊叫跟‘造反’有关的内容。如果顺利的话,诏狱那边应该很快就会坐不住。看来东王府的末日就要到了。”
李迟然点头,从袖子中摸出一卷鹅黄色的绢帛,“诏令已经拟好了,已经加盖了玉玺,交予你我应该可以放心吧?”
少年抬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自然。小人甘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李迟然猛然抬眼,“你说什么?”
“小人……”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重复,“小人甘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不必……不必……”李迟然突然感到一阵头疼,手指按着眉心,却只觉得皮层上突突地疼,“我不会让你做任何危险的事,你也是,好好保全自己。你把自己保全好,就是最大的对我好,懂了?”
少年似懂非懂,狐疑地点了点头。
挥手,“下去吧,等到时机成熟了,就把诏令交给左右威卫,左右豹韬卫,让他们先稳住御柳营,再查封东王府。对手是羽弄风,就算羽弄风毫无防备,也一定要慎之又慎。”
“小人谨记。”少年正色,匆匆离去。
眉宇还真是相向。纵然气质天差地别,还是能察觉出一丝故人的气息。血缘这种东西,当真是奇妙。
小东西。心底倏然化开一层甜甜的霜。
他本就是一个喜欢小东西的人,便是他最爱的羽陆沉,也是一个能够藏在手心里的小东西。
心里却陡然一痛,他李迟然当年第一次见到燕返,不也是个小东西。
身后少年试探的声音细不可闻,“师父?”
他回头报以微笑,“准备好了?”
第三天。
大漠里阳光明媚,地底下的坎井,然诺猛地睁眼。
东王爷的脸近在咫尺,含笑打量着自家近卫。
“又睡过去啦?”东王爷呵呵呵呵,“以后干脆然将军不要守夜了,反正本王睡不着,由本王替然将军干活,岂不美哉?”
然诺慌忙跪下叩头,“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自家近卫就是好看,连叩头也好看。紧绷的麻布上衫,勾出起伏有致的蝶骨,头上的发髻睡过一夜,蓬松凌乱,碎发微微发黄,泄出发簪,跟着叩头的节奏上上下下。归根到底还是少年,不到二十,浑身上下还带着奶香。
回头再看另一边晕倒以后睡得口歪眼斜的某半仙,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这个家伙萌生情感。
分明自己身边围了一大圈随便拎出去一个就是现象级的超级帅哥啊!
东王爷翻白眼,心说本王脑海里怎么会说出这种没品味的话。
“然将军,你还有三个月就满二十了吧?“无心一问,东王爷仰扇起额。少年人前额红色如同熏染,散散染开。
“是。”然诺垂着眉眼回道,“谢王爷念着属下。”
“想要什么?”东王爷翻身上骆驼,身下骆驼呼噜一声仿佛叫春。
“属下不敢。”然诺去角落里抱起口水鼻涕横流一脸的裴半仙,递给东王爷。东王爷接过裴半仙,细细探试了鼻息,鼻息匀实,端如贯珠。
衣服除去以后,东王爷眉目敬重,盯着裴半仙的伤口仔细检视,“然将军这把剑,应该还是四年前本王送你的。如今已经四年,想不想要一把新的?”
“昨日凌晨,属下在客店楼下和梦回的说的话,王爷都听见了?”
“不小心就听见了一些,耳朵太灵光,本王也很苦恼。”东王爷撩起小指,挖耳朵。
“那王爷应该知道属下的心思。属下,不需要王爷给属下任何东西。”然诺在自家王爷面前难得的不卑不亢,却像是字字掷地有声。
手指按着既定顺序,飞快在裴半仙肚皮的穴位上起落,“怎么,然将军觉得本王是在收买你?”
“属下不敢。”
一人驼上,一人驼下,两厢无话,眼神却也都故意错开。
点好了裴半仙的穴位,让伤口附近血液流速放缓。东王爷又看了一遍伤口的愈合情况。指尖伸出,自然有清凉如水的药膏抹在手指上。药膏随着指尖,温良润泽,匀实地施于伤口之上。
“收买也好,随你怎么想。不过这把剑,爱要不要。”东王爷从裴珩腰间解下绦带,把二人系在一起,“不过你跟了我,前前后后加起来已有五六年之久,本王送你一把剑,应该不算过分。”
裁缝爷也醒了,毫无征兆猛睁开眼。然诺害怕裁缝爷又开始夺命连环唱,看了裁缝爷一眼,又看羽弄风。便看见东王爷面色已然恢复到皮笑肉不笑的状态,朝着然将军比口型,“看好他。”
然将军心领神会,回去趁着裁缝爷还没有开始哭饿,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塞到裁缝爷嘴里去。裁缝爷感激地看了一眼然将军,麻子嘴上下鼓动,呜呜呜不知道在说啥。
“上骆驼。要出发了。”然将军伸手揉了揉裁缝爷的头,转身去觅自己的骆驼。
四人重整行囊重新出发,虽说风沙已经停歇,粗长直官道就只修到柔然关城。柔然关城以北,茫茫黄沙,只能靠日光辨认方向。如今有了这坎井,纵然上方风沙已住,东王爷还是当即拍板,还是走坎井,逆流而上,找到可月泉,从而寻到少焉楼。
一路无话,四人一路踏着斑驳的日影前进,坎井坡度均匀,骆驼君表示自己毫无压力。
有了裴半仙,东王爷也不至于孤单寂寞,虽则人是昏迷着的,不过酥软的身子拥在怀里别有一番意趣。左耳耳尖泛红,右耳便臣服于东王爷唇舌之下。齿端咬住耳垂,香嫩松软,目光便顺着雪白的颈子下移,锁骨之上,赤红赤红的“玉堂春”三字若隐若现。
指尖不敢下移,脖颈以上倒是任君把玩。指肚点在嘴角咬肌,斜上方闲闲一挑,便挑出一线唾液不绝如缕。
要来手巾,在坎井中涮过,细细帮裴半仙拭了脸,除掉汗渍。在大漠中清晨温度本就极低,坎井中的泉水更是清冽如冰水,如此擦过的脸颊,如施胭脂。
两人一骑,一色的素净长衫,衣褶相叠,衣袂相倚。东王爷冠璎尽是月白颜色,天青玉簪横贯其中,眸目如丝,眼睫如星,腰间一串玉珏环佩叮当。
大概两个时辰的功夫,头上竖井越发短浅,面前天光大亮,俨然一座洞口呈现在面前。
然诺当仁不让,出门探路。
然诺探头出去,四下看看。
然诺:……
然诺面无表情地扭回头来,扶墙,吐。
东王爷从刚刚开始一直逗着裴半仙,想让裴半仙打开牙关,放自己的舌尖进去。如是也不急着听然将军汇报,更不打算自己亲自去看看,就等着然将军吐无可吐,然后听他说。
然将军胃里反酸不断,食管如针砭一般疼痛,昨晚吃的稀粥,也没什么好吐。酸水透亮透亮,流在沙中,迅速消失不见。
好容易吐完,然将军大口喘气。裁缝爷走上前去,递上没吃完的半个馒头。
然诺:……
然将军又一口酸水喷了出来。
“吐够了没?”东王爷如愿以偿,成功让自己的舌头在裴半仙口腔里走了一个来回,“吐够了就说说吧,外面有什么?”
然诺强咽下最后一口酸水,道:“回王爷,外面……尸堆……”
裁缝爷又把馒头递过去。然诺又哇一声吐了。
羽弄风:……
羽弄风笑,“裁缝爷,你再调皮,中午和晚上都没有馒头吃哦,本王说到做到。”
裁缝爷默默走开,蹲墙角啃馒头。
好容易又一轮恶心劲过去,然将军才悠悠喘了口气,调匀呼吸,整理思路。
“外面有尸堆,干尸,湿尸,腐尸,白骨,巨人观……”
东王爷抬手打断了然诺的枚举,“不用列举,挑重点说。尸体是死的还是活的?”
“目前来看,应该都挺老实的,死的。”然诺咽了口唾沫。
东王爷浅笑轻声,“我说然将军,活尸都见过了,你害怕死的吗?”
少年面颊微微泛红,抱拳,“属下当罚。”
东王爷轻轻叹道,“罢了。吐了这么久,就权当罚过了吧。骑上骆驼,随本王一同出去看看。”
东王爷面前,矗立着一座青铜巨门,巨门已经被然诺推开一线。巨门之下凿空一洞,流水琅琅,从洞中穿过。
骆驼大爷抬蹄子踹开大门,三峰骆驼得以顺利通过青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