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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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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山谷,绿洲,一地死人。
死尸有挂在树上自然风干的变成干尸的,有枕在地上变成湿尸的,有自然风化腐烂的,还有泡在溪水里变成巨人观的。
然将军眼角抽搐,从昨日到现在吃饭喝水用的水可都是这溪里的水啊。
东王爷倒是面容不改,从袖口里抽出毛笔,在裴半仙嘴角一蘸,用唾沫在青铜门上写了大大的七个字:羽弄风到此一游。
写完了撂开笔,回头冲然将军道:“此地风景不错,改日可以给柔然宣慰大臣打个招呼,让他找人来把死尸搬走,把这个地方开发成旅游景点,也能带动柔然地区的第三产业,促使柔然走可持续发展道路。”
然诺心说王爷你这是职业病得治。
羽弄风拍合折扇,一点红色恰好落在折扇的扇脊位置,合上以后也是红得眨眼。“然将军还记得我们这一行是要做什么?”
“找少焉楼,找解药。”
“bingo。”东王爷一口洋文极其出戏,“那然将军有这在心中吐槽的时间,不如仔仔细细在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高楼的影子。”
然诺哑然,心说自家王爷……
不对,不能吐槽了!
然诺愤然远眺,仔仔细细扫过一圈,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一栋华族风味的小楼。这一路走来,建筑多是西域风格,看得人仿佛不知今夕何夕,这一眼望过去,宛如洗眼。
远远的望过去,富丽堂皇自然也是说不上。灰瓦为顶,竹木为骨,迷蒙蒙一片黄沙之中,只是觉得清爽自然。
正待转头告知东王爷,却看见东王爷的目光也落在那个方向。怀里裴珩翻了个身,蹭了东王爷一身口水。
素色的衣服,白亮亮的口水,从上到下,瀑布一般的形状。
王爷浑然不觉,又把裴半仙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揉了揉。
然诺:……
这发展……不对,我不能吐槽。
然诺一脸凌乱,在自家王爷好整以暇地把头扭过来之前,抢先别过目光。
“少焉楼。”东王爷念出这三个字来,“果真是神仙的所在。”然后便低下头颅,侧脑袋凑近裴半仙的耳边,“你说对不对?半仙大人?”
半仙大人又要扭身子,东王爷拂袖,口水蹭了个空。
已近午时,纵然是绿洲之中,空气也慢慢灼烫起来。尸气蒸腾,熏得人鼻腔隐隐作痛。然将军控制自己不要低头,却回身去找裁缝爷的身影。
裁缝爷却仍旧一脸淡定,平视前方目光呆滞,无所谓地驱策着骆驼一蹄一蹄慢慢走。咣,骆驼大爷毫无愧怍地踩碎了一个死人脑袋,花花绿绿宛如碎了一个还未熟透的大西瓜,黑魆魆的瓜子此刻是白生生的蛆虫,如鸟兽散朝周围的泥土里钻去。
然诺脸色比这个死人好看不到哪儿去。
“快过来,跟紧点。”然诺不悦蹙眉,小心翼翼指挥着自家骆驼避过死人堆,走到裁缝爷身边,和裁缝爷并辔。
前面羽弄风的声音黏黏腻腻,“两位若是想花前月下,这个地方也确实挺适合两位,就是这窥视的眼睛多了点。如果还想在今日日落之前赶回柔然关城,恐怕两位就要加紧一点了。走吧,现在去少焉楼。”
眼看着东王爷越走越远,然将军越发急了。身边的裁缝爷仍旧一副姜太公的样子满脸无所谓,被然将军一巴掌弧在脑门子上。
裁缝爷啊了一声,韵母拖长,极慢极慢地扭头。
“啊啊啊啊啊令妹啊!”然诺反手又是一击。裁缝爷脑壳顺着然诺的手劲听话的转了个圈,然后经过平衡点又忽悠悠转回来,还是“啊”一声叫得三分疑惑七分委屈。
然诺没招,“烦劳您老人家走快点可以吗?”
裁缝爷没搭理然诺,手指从黑麻褂子上伸出,一寸一寸往上抬。然诺挤了挤眼,眼珠跟着裁缝爷的食指一丁一点地往上抬。
手指抬到高度差不多与然将军眉心平齐,指着然将军身后,停住不动。然将军调整了一下马上就要变成斗鸡眼的双眸,扭头看去。
然诺:……
一只满脸绿水的活尸发现然诺在看他,启唇一笑。
然诺咽了一口唾沫,把滚到喉头的叫声咽回到肺腑的最深处。身后马蹄噔噔一阵轻快的响动,再转头时裁缝爷已然不见。
你令堂的坑哥啊!思索片刻,然诺还是扯嗓子叫了出来,“王爷,有活尸啊!!!!!”
铁胎折扇御风而行,在空中打了个弯,绿脸活尸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似乎想要抓住铁胎折扇,被铁胎折扇闷头一个直捣黄龙,成功爆头。
然诺用袖子护住脑袋,才避免了被绿水溅一头一脸人尸不分的下场。
铁胎折扇转回东王爷手中,长剑也破空长鸣,攥在然将军掌心之中。
“打脑袋。”东王爷的三个字前短后长,懒懒散散。裁缝爷的骆驼撒欢乱跑,噌噌噌不见踪影。
然诺四下放眼,活尸已然一圈一圈围了上来。更多的尸体正在地上打哈欠伸懒腰准备进入战斗状态。活尸是死的,除了烧掉之外,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限制他们,那就是砍去头颅让活尸变成瞎子聋子。所以那些眼睛烂掉变成骷髅的活尸已经没有威胁,不过剩下的也够喝一壶。
长剑横在眼前,目光一凛之间,活尸已经组团扑了上来。然将军举剑齐眉,以剑作刀,一个横扫。刀圆清光乍现,滑出一道黑紫色的血弧。
一排活尸,顷刻之间没了脑袋。
然将军调息运气,刷一下腾空而起,跳出包围圈。没了脑袋的活尸还不知道目标已经飞了,各自扑倒自己对面的一只活尸,组团腻歪。
也是正巧,一颗歪脖松正好长在然将军旁侧。然将军便刚刚好落在歪脖松上。手中长剑凛然,臂膀一振,掸去一线黑血。
所谓玄铁,不朽不腐,遇血不黏。是大羽朝本地顶顶好的不粘锅材料。
目光下意识地便去寻自家王爷。活尸浪潮汹汹而来,已然吞没了整个河谷绿洲,花花绿绿,就是看不见那一抹骚气的白。
正焦躁间,闲闲的声音便从斜后方传来,“然将军,看你望眼欲穿,你是想在这活尸里讨个媳妇吗?”
羽弄风斜倚在树干上,指节揉着下巴,胸前一个酷似超大号纸尿裤的布袋里兜着裴半仙,匀长地叹出一口气。
“王爷,您怎么不跑……”
“呵,我家近卫还在里面。本王包你吃包你住养了你六年,就让你这么折在这儿,本王岂不是吃了大亏?”东王爷从靴子里摸出一把短刀扔给然诺,“拿着,本来想三个月后再给你。”
然诺:……
喂喂喂既然一直拿着为什么不给我啊!还有说好的剑呢怎么是个刀还有说好的是长剑长剑长剑啊喂!王爷你拿一个□□坑谁呢!还有我们这个年代应该没有□□吧!
然将军黑脸接过,“王爷……”
“我有铁胎折扇,胸前还有个裴半仙,本王攻守兼备。”东王爷摸了摸自家四体不勤的裴半仙,挑眉轻佻道。
两人背靠背,各自观敌料阵。
“不关心裁缝爷了?”东王爷的声音一如既往,笑意盎然。
“守护王爷的时候,属下一心一意。”指掌一送一合,反手握住剑柄。绿玉剑格颜色浑厚,把少年人的指端蒙上深绿的颜色。
“这柄剑叫什么名字来着?本王忘了。”
“斩衰。”然诺答。
“斩衰?那不是丧服吗?”东王爷狐疑。
然诺不答。
活尸们玩碰碰车玩腻味了,这才发现袭击对象已经上了树,真是狡猾狡猾的!于是活尸们体现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优良传统,准备统一战线开始爬树。
树下,灌木丛生,倒是看不出是何种植物,只是茎秆上多生倒刺,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活尸的行动。
铁蒺藜从东王爷袖管中倾泻而下,虽说没有扎中头颅,倒也灭掉了几个活尸的脚踝,如是摔下树去就变成了瘸子。鉴于活尸界并没有爱护残疾尸的传统,这些活尸们必将一辈子生活在同伴鄙视的目光中。
然诺目瞪口呆,看着东王爷从袖口中发射铁蒺藜。
等等等等!王爷大人你到底还带了什么啊?难道您身上有个空间戒不成?
铁蒺藜很快发射完毕,总共下来不到二十枚。
“托裁缝爷给我改造了一下这身衣服,能装下不少东西。”东王爷认真从袖口中抽出最后一把镶铜短刀,手腕平推。短刀扶摇而下,正中一具活尸左眼。
东王爷转头,身后黑血飞溅。
吟吟的笑容,仿佛刚刚画完一副青绿山水。
每次看到自家王爷如此的笑都会心疼,仿佛看到一副面具牢牢铸在自家王爷肌肤之上。他真的想问一问自家王爷,真的,想要笑吗?
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对自己家王爷的情愫,他们之间也不可能萌生任何出格的情感。他说到底是东王爷的狗,不配。
六年前,十四岁,柔然关城下。一道青光下来,他的命,就归于庐陵王羽澈了。王爷俯身,手指很长,很温柔,拂过他的脸,说:“起来吧,去吃点东西。”
那个时候的王爷,还不会这样的笑,目光也不是现在这样深不见底。眸子里只是旋转着一些飘零的东西。
我亦飘零久。
五年前,十五岁,他的主人换了,叫李迟然。李迟然和那时的王爷性子很像,只是更温润。不过那种温润,却总让人放心不下。他天生,不喜欢文人的花花肠子。
五年前,他随着李迟然一道,杀回京师,王爷那个时候已经改叫了羽弄风,而羽弄风,将会是他的敌人。饮马河畔,三军布下阵势,天际湛蓝湛蓝,仿佛洗过,他的弟弟握着他的说,“哥哥,我们杀回去!李大人说了,这一仗打赢以后,就让我们当官,当大官!”
当大官?他并不明白当大官是什么滋味。他垂头,笑着握着自家弟弟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着,“行,当大官。”
当天晚上,夜交三更。他从睡梦中醒来。腹中却是一阵绞痛。他忍住疼痛拼命呼吸,拼命摇醒和他睡在一起的弟弟。
弟弟被他吓到了,看着自家哥哥额头上不停的泌出汗水,弟弟遑然起身,跑出去找人。刚刚出去,军帐外一声嘶吼,紧接着是液体淋在帐幕上的声音。他睁大着眼睛,使劲往那边看,只看见橘黄色的火光下,帐幕上一泼鲜血,殷红如宝石。
那天晚上,东王爷亲率大军,劫营。
兵荒马乱,从此他再没了梦回的消息。
他以为他死了,他哭了,他哭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周围重新从嘈杂变回静谧,他都毫无察觉。
东王爷一身鹤雪长衫,足履劫后的尘土,向他走来。
王爷身后,在他的头发上轻轻一抓。
他警觉,抬头,以为是弟弟回来了,惊喜的眸子却正对上东王爷招牌的笑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家王爷那么笑。他还没有意识到,面前的男人,已然脱胎换骨。
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被东王爷扛在肩上打包带回了东王府。
东王爷沏了一杯酽酽的浓茶,坐在新东王府正厅之上。头顶上崭新的“万菊堂”牌匾熠熠有光。白生生的绫子,铰在脚踝之间,他双眸涣散,天旋地转。
头下脚上,鞭笞三百。轻飘飘的八个字说完,东王爷在茶盅沿上蹭了蹭茶盅盖子。
身上毫无感觉,只有盈耳的噼啪声。一下,一下,节奏分明。是谁?到底在打谁?血液被重力牵引,顺着皮肤倒流,粘在脸上,迷蒙了双眼。大脑模糊,只觉得好累。
好累……
三百下数完,四周俶然寂静。他一点一点抬头。视野模糊,辨不清面前的场景。模糊的人影修长,站成一圈。他说:王爷。
那天晚上,东王爷一脚一个踹开打人的打手,走到他面前。王爷笑着问他:“以后敢不敢再背叛本王?”
他顿了好久,摇头。
你有没有想象过,在身上挖一个洞,是什么感觉?
黄铜钎子锋利如针,刺破皮肤,顺着肌腱缝隙没入筋络,然后,往外,挑。
他一声都没叫。眼眸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他使劲把那东西圈禁在眼眶之中。
“疼了就叫出来。”东王爷的声音响在耳际,好听,却终究不像当年。
然诺发狠咬住嘴唇,闭了眼睛。
“本王送你一把剑。之前的刀不要用了,改用剑。剑是君子之器,佩之,无邪念。”
“剑名斩衰。你和李迟然主仆一场,我不打算杀他。不过我要你当他死了,懂了吗?”
那天晚上,他知道他之所以肚子疼,是因为东王爷提前在饮马河中下了息壤毒。息壤者,大禹治水所用之土也,谓土之自能生者。这种毒无色无味,遇水即化,不会当即要人性命,必要让人疼得死去活来,然后神经崩溃,自断筋络而死。
如是,当晚大军取饮马河水为炊,便中了东王爷的下怀。夜半袭营,三军又丧失了战力,几乎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那天晚上,他还有三天满十六岁。
三日后,饮马河下游村寨中爆发瘟疫。东王爷连夜批复处理意见,朝廷拨下巨额慰抚款,却终究无法查明是何种疫病,一个月后,几个村子从地图上彻底消失。
他就站在一边,看着自家王爷忙前忙后,心寒如冰。
分明知道不是瘟疫,分明知道解毒之法,为什么不晓谕太医院?为什么不救那些百姓?
自家的王爷,终究不再是当年的羽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