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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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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回家了。
张洵看着窗外飞快向后倒退的景色,心中一阵感慨。
汽车已经开了四个小时,他已经感到屁股被颠地微微发麻。他皱了皱眉,心中默默安慰自己,再忍耐一会就可以了。虽然不知道这一会的定义是多久,但是他预感肯定不会很快。
至少得再开五六个小时,张洵盘算着,到了那里差不多是下午7点吧,再搭一辆电动小车回家,时间应该刚刚好。
抱着背包的手紧了紧,张洵缓缓闭上眼,稍作休息一会。随着车子的颠簸和周围人的杂谈声,一向难以入睡的他竟也浅浅地睡了过去。
“醒醒,要去上学啦!”张洵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摇椅上,外头的太阳很大,火辣辣的,弄的他脸上一层黏乎乎的汗水。抬起手背抹了抹脸,却发现自己还是个小孩样子,竹竿似的手臂,因终日帮家里干农活而变得黑黝黝的皮肤。他略微诧异,这才瞧见眼前是个老太,一脸皱纹,熟悉的眉目,正是他早已过世的外婆。
张洵明白了,自己这是在梦里,梦见以前的事了。过去学校没有午饭吃,自己只能跑着回家吃饭,偶尔时间充裕的时候还能小憩一会,睡个舒服至极的午觉。
他极为熟练地跳下躺椅,踮起脚,抱着桌边的大水杯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手臂胡乱一抹,好不畅快。
向一旁忙活着的老人家招呼一声,他就挎着小小的破布书包出了门,马不停蹄地准备赶往学校。
情景又是一转,转眼就变成了他长大的样子,掌心粗糙的质感,那是父亲的手。父子俩双手相握,温度相互传递着。双目相望,竟是再不舍得挪开。
张洵这才记起,这是他离家上大学的场景。他是村庄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家境贫寒的他只能靠老父亲东拼西凑来的钱勉强交上学费,每日凭微薄的奖学金勉强度日。
虽然生活艰难,但是他努力学习和挣钱,他坚信,自己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可以出人头地,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带着父母亲走向美好的未来。
现实总是残酷的,无论张洵多么努力,他还是在最低层徘徊,。看着曾经的同学个个步步高升,他心里失落极了,落差感击溃了他的自信。
他满腔的热情逐渐消退,甘愿地做着重复无意义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堪堪在这个大城市中立足。
就连今天回家买的票,他也是拣的最便宜的那种,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人生是真的艰难啊。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张洵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空气因长时间的路途变得浑浊,虽有冷气,但也丝毫改善不了多少。张洵从包里摸出一包饼干,吧嗒吧嗒嚼了几口,又抿了几口水,这才安抚了咕咕作响的肚子。
突然,他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正是从自己后方传来的。
一低头,就看见一只脚搁在他的腿边上抖动着,那脚穿着黑白条纹的袜子,可能是长时间穿着的关系,袜子已经被脚汗濡湿,变的半透明了,隐隐还能看到灰白的指甲。
张洵几欲作呕,他忍着恶心把即将碰到这只脚的书包背带挪开,又挪了挪屁股,企图远离一些。
这时,前座响起撕扯包装袋的声音,随即传来嗑瓜子的响声,果不其然,瓜子的五香味也飘到了张洵这里。
脚臭和瓜子香味混合在一起,张洵现在是被前后夹击,苦不堪言。
随着一个刹车,车缓缓停下,到服务区了。司机打开门招呼了一声,张洵这才如释重负,抓起包就往车下冲。
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但是走进厕所的他,又差点昏死过去。
说是厕所还抬举了这个地方,这间厕所只是几块石板作为隔板,下面一长条的水道而已。一走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恶臭,要脱下裤子上厕所更是受不了。偏偏张洵这会肚子还不舒服,只能认命,脱了裤子蹲下去。石板与石板之间的间隙非常小,勉勉强强能容纳一个女人蹲下,可是对于张洵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好巧不巧,他背上还有个行李包。他感觉自己就像肉夹馍里的肉一样动弹不得。
经过了一番非人的折磨之后,张洵满头大汗地从厕所出来洗手,流出的水也因为水管长时间的暴晒而变得温热。他洗了把脸,甩甩头,准备去吃午饭。
来到还算宽敞干净的餐厅,他放下沉重的包,坐在位子上看了看写在透明橱窗上的菜单。说是菜单,其实就两行字,四菜一汤,三十元。
好歹有四菜一汤,还是划算的,张洵摸摸干瘪的肚皮,心里想着,吃顿好的吧。
原本他的想象里,四菜一汤怎么来说也应该算是丰盛,可是拿到手里的实物却叫他大跌眼镜。几根酱瓜可怜兮兮地躺在薄薄的一层白米饭上,旁边是西红柿炒鸡蛋和腌黄瓜,外加一点小咸菜,汤则是海带汤,两三片海带在清澈的汤里浮浮沉沉。餐厅的广播重复播报着“四菜一汤,绝对管饱。”
张洵心里在滴血,三十块钱就换来这些个玩意儿,怕是连肚子都填不饱。平时他买个矿泉水都只挑一块五的买,吃饭都只吃五块以内的东西。这回好不容易回家想吃的好点,结果连五块钱都不值。
虽说边上还有方便面在卖,但是也要十五块钱,张洵不想再花钱了,只能认命地扒拉餐盘中的食物。还好饭和汤可以免费添,张洵就靠着汤泡饭应付了这顿午餐。
饱餐一顿后,张洵回到了车上,车上的人已经到得差不多,司机清点人数准备发车了。一个带着帽子的男人匆匆忙忙地跑上车,带着满脸的歉意坐上位子。
这个男人张洵认识,在候车室聊了几句,在得知是坐同一班车,还是老乡的原因,张洵对他倍感亲切。
张洵和他的座位离得不远,勉强能说上一两句话,闲聊了一两句后,车开始发动了,张洵只觉得方才吃的汤饭在胃中一阵翻滚,再说话只怕要吐出来。草草结束了对话后,张洵抹了把头上的汗,在牛仔裤上擦了擦,就继续闭上眼睛,打算缓解下胃部的不适。
头上的空调卖力地工作着,吹出一阵阵的冷气,还发出微弱的轰鸣声。车厢里的人们聊着天,高谈阔论,女人嬉笑怒骂,小孩哭闹尖叫。各种声音在耳边突然就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了,随着意识渐渐模糊,张洵又一次睡了过去。
“杀了我!快!我教过你的!”声嘶力竭地吼着,视线被血污迷住,看到的景象皆是一片血红。散落的长发粘连在脖颈上,极为难受。
自己似乎被周围的人团团围住,形成一个大大的包围圈,而且还在愈缩愈小。人很多,或男或女,或狼狈不堪,或衣装鲜亮,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一双虎视眈眈的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自己吞噬。此时隐在宽大衣袖中的手中握着一温热的物什,似在微微颤抖,像是对自己的发出的命令默默违抗。
虽被人群包围,但那些人却不敢随意上前,就好像,在等待什么人处决他一般。
来不及了,快来不及了!梦中的张洵心里不知为何只有这样一个强烈的念头。
那个人快到了!
到底是哪个人?来了会怎么样?
此时的人群渐渐破开了一道口子,人们纷纷退让左右,为即将到来的人让出一条通道。
“快啊!子钰!”嗓音嘶哑得已经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再不快点,就真的来不及了!”
手中的物件虽仍在颤抖,但温度已从温热渐渐变得滚烫,火热的感觉从手心渗透进体内,浑身的血液烫得骇人,仿佛下一秒就会沸腾。
张洵的身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痛,浑身的气力一点一点地流走,但意识却仍清醒着。终于结束了,他扯动着唇角,如释重负一般,浅浅地笑了。
眼闭上的最后一个场景,一个清俊少年抱着他,白玉般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如同失去了最重要的人,痛苦至极。远处另一个人姗姗来迟,面容模糊,几乎分辨不出五官。张洵突然有这么一个念头,这个少年笑起来的样子,应该很好看。
缓缓睁开眼睛,张洵直起身看向窗户外面。天已经半黑了。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七点已过半。大巴由于堵车前进地十分缓慢,听司机讲,是前路发生事故,只能换道开了,到达时间会晚很多。车厢里的乘客怨声连连。
张洵回想起先前的梦境,只觉得一头雾水,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离奇的梦。回想起梦中手心滚烫的触感,他摊开左手,手心赫然有一枚深棕色的印记。那是他出生就有的胎记。张洵摇摇头,试图把刚刚的梦甩出脑袋。
天色从半黑渐渐转变成了漆黑,浓浓的夜色仿佛一团黑雾,把车厢外围包裹地密不透风,好似忌惮着室内的灯光一般,不敢随意侵入,而是静静地等候着时机。
张洵有些急躁了,他不时地把手机屏幕点亮,熄灭,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屏幕上的数字变成八点整,他开关手机的动作才彻底停止,僵直的身子也变得柔软了,整个人像是陷在了座位里。
赶不上回村子的公交了。
只能走回家,或者打黑车。
带着这么多行李,走回家是不太现实,而且天这么黑……只能……
脑中比对着黑车和公交的价格,张洵不禁有些肉疼。
要是没堵车就好了!要是前面没有发生事故就好了!他愤愤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天色,眼睛好像要在黑暗中开出一个洞。
车晃晃悠悠地停了,发出一声悠长的“噗嘶”,仿佛泄气了一般,门开了。在这站下车的人流不多,张洵背着大大的双肩包,第一个冲下车。
从有些温热的车厢中踏入夜色,浓郁的黑色便充盈了满眼,零零星星的雨点飘下来,还外带一些初秋的凉意。一下子从光明进入黑暗,眼睛还不太适应,张洵愣了一会,待眼睛熟悉了黑夜,立马开始寻找黑车起来。
在张洵的记忆中,黑车分两种,一种是三轮车改装的车,在家乡俗称“麻摩”,价格较为便宜,还有一种是小面包车改良的,能坐五到六人,相应的价格也较贵。
他急切的寻找着麻摩,但是眼前的只有几辆小面包车,而且随着下车乘客的瓜分,眼看小面包车也要没了。张洵没有时间再多想,找到一辆空的小车就把行李塞了进去,他猫着腰钻进矮小的面包车。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潮霉的气味,他不禁皱了皱鼻子,但还是一屁股坐在最里面的一个位子上。窗户大开着,里面的坐垫已经被外面飘起的小雨润湿了,不知是不是从来没有清洗过坐垫的原因,张洵上车的时候手撑了一下坐垫,现在手上全是粘腻的感觉,非常难受。
这时,他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伸着个脑袋东张西望,好像在找着什么,他张望了一会,看到车里的张洵,眼睛一亮,就小跑过来了。
“你到哪里?我们一起走怎么样?”
“去东张村。”
“我也在那附近!”
两人操着当地的土话交流了一番,一拍即合,随即男人便进了小车,坐在张洵的旁边。两个大男人挤在同一排,肩挨着肩,倒也不觉得挤得慌。
车慢慢向着目的地驶去,两人开始闲聊起来。男人顺手掏出一条巧克力与张洵分食,两人边吃边谈,谈话中,张洵得知,男人叫吴强,为了避开假期回家的高峰,特意选在人不多的时候回家看看妻女,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随后他摘下帽子摩挲着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事。这时张洵才发现,男人,或者叫他吴强,他的头上全是白发。在他摘下帽子的时候张洵甚至被吓到了,他没有见过白的这么纯粹的头发,即使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的头发也有些许灰色或黑色,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从发根到发尾通通都是白色,在黑夜中竟还泛着些许光泽,这样一看倒像是银发一样了。
张洵惊异地看着这种奇特的发色,吴强突然凑到他的面前来,离他的脸极近,几乎只有几厘米,以至于张洵可以清晰地看到漆黑的眼珠里惊慌失措的自己。他想要往后退,远离这个男人,但是身躯竟奇异般地僵直不动,他只能直直地看着吴强。
吴强盯着他看了一会,又把张洵浑身上下都扫视了一遍,仔仔细细地,好像在看一样稀世珍宝。随后,他的视线又回到张洵的脸上,细细地看了一会,眼中露出了近乎迷恋的深情。但这种眼神让张洵汗毛竖立,毛骨悚然,如果他的身体可以动的话,那么他一定会现在就跳车逃走。
男人猛地凑近他,鼻子凑着他的脖子狠狠地嗅着,仿佛一个在沙漠中濒临渴死的旅者,而张洵身上的气味是甘泉。温热的气体喷在脖颈间,张洵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张洵这才发现,他的五官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犹如一团沙被孩童随意揉捏过,十分可怖,张洵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吓得连魂都没了。不过人害怕到了一种境界,总会激发出超过人本身的潜能,他猛地生出一股力道将面前的人撞开,随即跳下了车。
待张洵踉踉跄跄地站稳,才发现身边的场景变成了自己刚下大巴的样子,身后哪有什么面包车,只有被堵到不耐烦的人流和一辆停靠的大巴。张洵眼镜都来不及扶,一脸呆愣,完全不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身后的一个大汉推了推他,示意他赶紧走,他这才跌跌撞撞向前走起来,拥挤的人流终于得以疏散。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他妈的中邪了吗?张洵脑子一团浆糊,只想赶紧回家好好睡一觉才好。环顾四周,下车的乘客已都坐上回家的车,他快步走向离他最近的一辆小车,和车主商讨好价钱后,安顿好自己的行李,便踏上了回家的最后路程。
老家的路不好,这件事张洵早就知道,一条路上到处是坑坑洼洼,天色这么暗,司机靠着微弱的灯光根本看不清,便是一路都在颠簸。张洵本来从大巴车下来后就有些不舒服,现在又是一阵颠簸,胃里翻江倒海,他怀疑再经历几次后他就会忍不住吐出来。
路渐渐变窄了,从大公路变成了小马路,然后又变成小径,张洵已经快要忍不住胃里的翻腾了,只觉得有什么已经到了喉咙口,马上就要迸涌而出。
小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在一栋小房子面前停了下来,张洵强忍着付完钱,拿着行李下了车,随即蹲下来就开始大吐特吐。胃里终于舒服了一点,张洵抹抹嘴,差点又被地上的东西吓到了。
地上的污物之中,赫然有还未消化完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