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今夕何夕 见此良人 ...
-
我悠悠醒转地时候,看到的第一样物什,便是一双流光溢彩的眼。
那双细长的桃花眼本因那沉甸甸的疲惫倦意而黯淡无光,见了我的苏醒却好似突然鲜活了起来,盛满细碎的惊喜。
我觉着甚是好看,可是并不相识。
你是谁?我问。
那眼里的流光登时黯淡了些许,但又很快被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覆盖。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方才缓缓柔声道,阿柒。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那我呢?
那人便笑将起来,温暖的掌心覆上我的头顶,却只轻轻抚了抚我的发丝就生怕什么似的抽走了。
你是颜茴。
他又笑了笑,可我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些我尚且看不懂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直教人心里跟着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阿柒将我从病馆带回了家,他说我害了一场大病,已经在病馆躺了好些时日了,他差点就要以为我醒不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真真切切的心焦忧怖,我不禁一怔。
对不住,叫你记挂了。我道。
他却神色一震,却是僵住了,半晌才艰涩地吐出一句,无妨。
末了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不只是苦笑,还是叹息。
我沉睡了太久,四肢有些不听使唤,手脚渐渐恢复支配后,阿柒便准许我上街去散心。长街繁华热闹,行人商贩络绎不绝,叫卖声不绝于耳,有嗓音粗糙干涩的鸭子叫卖自家铺子里新鲜的酱眼珠酱舌头,有动作僵劲的老妪从热气宣腾的锅里盛出一碗碗焦黑亦或鲜红的汤,还有些玲珑精致的美人面皮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阿柒却只许我看,从不许我买了来尝个半分。每日三餐之时他都会亲自熬了一碗药汤来给我喝,那药汤颜色清浅,表面又似有荧光浮游流转,比那些小商小贩作坊里做出来的东西不知精细多少倍,我便也欣然依从。
我并不识字,见了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只觉得陌生,却是一点印象也发掘不出来,倒像是失忆之前也没有习过字似的。
阿柒便找来笔墨纸砚,把着我的手一笔一划的教我写。我学会的第一个字便是“柒”。
最后一划落笔时我欢欣地在他怀里扭过身子向他讨要夸奖,阿柒却好似烫着了似的蓦地拉开我们马上就要触碰的鼻尖,尚未松开我的手心微微颤动,却只眯起眼说了一个“好”字。
阿柒总是买白色的衣裳给我,他说我从前向来喜欢穿这个颜色,我看着那白色并不觉得如何喜欢,却也并不甚介意衣物的颜色样式,向来是他给什么我便穿什么。每每那衣服上的排扣系不明白,总是要拿到阿柒那里去给他系的,偶尔衣襟衽错了,露出半截白皙细腻的肌肤,他便要怒急嗔我几句,末了红了耳根匆匆别过眼离开,也不知帮我把这繁琐的衣物给理明白,讲究忒多。
我很喜欢看阿柒作画,时常洗沐过后披着湿漉漉尚未晾干的头发便大摇大摆横冲直入他的书房,他一如既往要愠了脸色呵责我几句没有规矩不成体统,我倒也不以为意,拢了衣衫坐在他的案几上,拿他的画儿来看——翻来覆去总是那么一个人,白衣素履,娉婷袅娜,样貌像极了我,眉眼间那敛声屏气的沉静和那股挥之不去的哀愁却是我不曾有的。我觉着索然,看了一会儿便会把画儿又放回桌上,他便也不再描摹,只将画放进竹筒收好,转而定定盯着我看。
这时他便要问的,茴儿,你可忆起什么?
我一双赤足在桌边闲闲摇晃着,指尖绕着自己的一缕发丝玩,照旧答道,没有。
他便敛了神色,深深叹一口气,披了夜色出去再熬一碗药汤给我。
其实我也是想起了些零零星星的片段的,那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我仿佛身陷囹圄,需得时刻提心吊胆瞻前顾后,步步如履薄冰,不得片刻松懈。
只是总有一个声音在唤我怜儿。
怜儿,怜儿。
叫得我胸口仿佛开了一个硕大的洞口,卸干我全身所有气力,四肢百骸泛起密密麻麻的疼,那疼痛似经年累月,顷刻即可席卷翻涌而上,吞没我所有呼吸。我便也不再刻意去想。
如今没有那记忆对我来说也并无大异,更何况我也存了私心,我怕一经记忆复回,阿柒便不会再对我百般依从。
转瞬七月十五。
节日欢庆的热闹弥漫了大街小巷,满眼张灯结彩门庭若市,据说往生阁的阁主将会在今夜子时携车队游街,届时还会挑选一人带上那阁主的宝轿血玲珑一乘,此传闻一出,众人激奋。
我自是一定要去看个热闹的,只是阿柒却不大愿意让我出去,但左右拗不过我的软磨硬泡,只好由着我去。临行前他把一段五彩绳绑在我手腕上,另一端握在他自己手里,说是怕街上人来人往我走散了。我见那彩绳是他一直随身佩戴,虽经年磨损有些陈旧,编织的手艺倒也精巧细致,便许了他,欢欣雀跃地拉着他出门。
今夜的灯火比往日更加明亮,绿幽幽的火光映亮了整条长街,我一刻也安分不下来地东跑西跑,线绳的另一端却总是紧紧牵在阿柒手里,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街头,好像只有我们两个是不会被冲散的两块浮萍。
直到阁主浩浩荡荡锣鼓喧鸣的队伍行将过来,我对那劳什子的阁主和他那血玲珑并不感兴趣,见了这声势浩大的队伍便扯了扯绳子示意阿柒向外围走。
一排花灯的货架却突然失了重心向我倒下,我匆忙间伸手一格,挡住了那货架,几十盏小巧精美的花灯却扑簌簌从我头顶渐次落下。
明灭的灯火照亮我的脸,映进灯火深处谁不经意的眼。
小贩气急败坏的声音犹清晰耳畔,我却被一股力量轻轻托了起来,浮向空中。手上的线绳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我回头张望,阿柒也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我被这股力量稳稳送进一节纷华靡丽豪华大气的车厢里。
那车厢内通体血红,竟似血染一般鲜艳,四周纬幔垂坠环合,车座上还镶着黑黝黝的骷髅头。
车座中央正坐的男子一手拄着下巴,危险而迷离的眼神好整以暇看向我。
他浅浅一笑,却似是重逢故人的喜悦。
“终于又见到你了,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