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寰碾》染织

2、梦里魂归何处

　　我坐在宽敞明亮的厅堂里，看着满屋子毕恭毕敬低眉顺眼的婢女，犹自有些神情恍惚。
　　那个传说中处尊居显权倾鬼界令人闻风丧胆的往生阁阁主，现下就坐在我面前，本应生杀予夺的高贵优雅的手伸进装满花里胡哨甜糕的食盒里，十分没有架子地往外挑拣他喜欢的糕点给我吃，一边还絮絮叨叨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你可还记得我？你怎么能够不记得我呢？啧啧这块糕不好怎么这么掉渣子，你爱不爱吃甜的？你做什么不吃糕？
　　我望着面前叠成小山一样的糕点，一时有些失语。
　　万万没想到，传说中不可一世的往生阁阁主，竟然是个碎嘴子。
　　阿柒嘱咐过我千百遍的，除了他给我做的吃食以外，街上卖的旁人给的一概一个渣都不准碰。
　　我打定了主意，于是坐直了腰板理直气壮道，不记得，不吃。
　　男人脸上倒也未显失落之色，只是挑眉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半晌，末了倏然伸出一只手指，点在我额心。
　　他的手指没有一丝温度，冰一样的冷，我轻颤了一下，默默地想，阿柒的手心总是温厚干燥，可比他暖多了。他却蓦地收回了手去，看向我的目光多了一丝复杂，语气却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说吧，怎么来的这儿？
　　我犹疑，来这儿？这儿是哪儿？
　　他见我一脸不明所以，似是又明白了什么，眼底登时积淀下阴沉沉的寒意，方才同我讲话时的轻佻顷刻消失的一干二净，那周身散发出来的阴森森的压迫感，让人无端生出一种脊背发寒的畏惧。
　　他开口的语气似是恨不得将那个名字在齿间碾碎。
　　“还是，又是因为沈明淮那个贱人？”
　　………………
　　我站在高大明亮的镜子前，看着脸色白皙只是没有一点，血色的自己。
　　灯火明彻整个屋子，我脚下却荡然一片。
　　我没有影子。
　　原来不是他的手太暖，而是我的身体早已失了温度。
　　我已经死了。
　　叶笙歌静立一旁抱臂看向我，他方才就已经告诉过我了，他名叫叶笙歌，是这鬼界往生阁的主人，我生前曾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他也算得上是我的故识，如今在鬼界当职，却不想得来生死簿上我的死讯。然而沈明淮却不知以何手段进入了下界，截走我失去神识的天魂地魂，藏在自己的府邸，是以他一直没有我的消息。
　　他口中将我魂魄藏于私宅的沈明淮，可是阿柒？
　　他指指我面前的芳华镜，道我进入镜中便可看见生前种种记忆，问我可愿忆起平生。
　　我没有答话。
　　我自知此事与阿柒和那画中女子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觉知躬行。
　　我一拂衣袖举步迈入镜中，周身立刻被流体一般呼啸而过的人声与光影淹没，彻骨的寒。
　　我在一片晃眼的白光里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手正提着茶壶徐徐往对面的人杯子里倒茶。
　　我听见自己尚且年轻稚嫩的声音恭恭敬敬唤道，母亲。
　　娘接过茶，却是不忍地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那沈家公子早有心上人？此番应了这门亲事，只怕也是图你这副皮相与他那故人几分相似罢了，你嫁过去，怕是要受苦。
　　我道，我知道。
　　我看见母亲眼里映着的那个未脱青稚的女子明眸皓齿地笑将起来，笑出一身不卑不亢的自信与傲骨。
　　我说，我不怕，娘，我会让他忘了她的。
　　最后的影像是娘摇头叹恨的眉眼。
　　眼前的光景时移事异，周身已满是喜庆的红色，我坐在快要燃尽的喜烛前，却还是没有人来掀了我的盖头。
　　洞房花烛夜，郎君一夜未归。
　　侍奉的丫头愤愤不平地打抱道公子一早就去了书房，捧着那狐媚子的肖像喝了好几坛酒。
　　我笑笑，嘱咐她不要告诉老夫人，对外就说公子已在此处歇下了，又吩咐她送去书房几碗暖胃的甜汤。
　　一名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嫁人。
　　我嫁给了心上人，那心上人心上却满满当当尽是另一人的影子。
　　大喜之日，我独自剪了喜烛，和衣入睡。
　　后来我知道那名女子名叫江雨怜，梨花带雨的名字，楚楚动人的脸。
　　我知道她是世家小姐，是沈明淮绕床弄青梅的心上人，温婉清丽，蕙质兰心，一袭出尘的白衣轻易地就将我一个出身卑微的商人之女比了下去，那自幼耳濡目染的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不是我一朝一夕能学的来的。
　　可我还是亦步亦趋地模仿起江雨怜来，我收敛起那副乡野女子少条失教的泼皮模样，开始敛容屏气，规言矩步，不敢半分逾矩，失了方寸。我也开始穿白衣挽素髻，我想，只要他愿意，我也可以温婉可人，尽态极妍。
　　大错特错。
　　沈明淮冷冷地对我说，你学得再像她，你也不是她。
　　我苦笑，那你为何要娶我？
　　我不再东施效颦。
　　我想，既然我求不得他的心，那我便本本分分做好他的妻子，了却他一切忧虑琐事，守着他我便知足。
　　我把后院打典地井然有序，侍从家仆各司其职一团和气，又重开了染房亲自监管大小事宜，老夫人对我宠爱有加。
　　我不再刻意追求沈明淮，而沈明淮终于开始看见我。
　　后来一切都似乎在朝着我所盼望的样子发展，沈明淮渐渐开始不再排斥我，我终于拨云散雾地往他心里照进了一束属于我的光。我们可以同桌进餐，一起喝茶散步，坐在一间房里清谈一整个下午的光景，从家事到国事，从后院至关外。
　　只是无关风月。
　　他未有一日宿在我房内，我亦无所求。
　　偶尔他在书房喝醉了酒，我屏退了旁人过去给他添一件衣裳，他骨节分明的手会堪堪扣上我的衣袖。
　　我不无心动。
　　只是他唇瓣轻颤，唤的却是。
　　怜儿。
　　我静立良久，良久。末了却只苦笑一声，轻轻抚了抚他的发丝，柔声道，我在。
　　我终于一步一步站到了他的身侧，即便不是红颜，是知己，我也知足。
　　我不敢贪得无厌。
　　直到沈明淮突然开始对我爱护有加无微不至。
　　他开始带我游湖赏月，对我柔情似水，百般呵护。
　　我以为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天终于看见了我的付出守候，于是欣然沉浸在温柔乡里。
　　七月十五，沈明淮将我约至穹怀山。
　　那山顶经年处于背阳之地，阴气极盛，在中元节百鬼盛行之时更是忌讳之地，我却不疑有他。
　　我言笑晏晏地赴至山顶，欢喜地迎将过去，沈明淮转过身，手中光影一闪。
　　一剑穿心。
　　我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映，那些尚未完全褪去的爱恋无比可笑的停留在我脸上。
　　鲜血大片大片的在我胸前蔓延开来，在那白衣上显得格外醒目，像是盛开的罂粟。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眼，试图找到一星半点儿哪怕不忍，怜悯。
　　他只淡淡道，对不住。
　　对不住，借了你的身子和一魂，怜儿就能回来了。
　　我想开口笑他，那江雨怜早就魂归九泉遁入往生轮回了，哪里寻的回来？但喉咙沙哑一阵，只咳出一片腥甜。
　　也罢，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
　　也罢。
　　我倒在山崖上，像是搁浅的鱼一样剧烈的抽咽着，沈明淮蹲下身来低着头看向我。他第一次这样长久地专一地把目光只投向我一个人，眼神却意味深长地不知在看着我，还是透过我看着谁。我沾满淋漓鲜血的手抚上他的脸，他微微避了一下，倒也没有躲开。大抵是可怜我是个将死之人吧。
　　我有些自嘲，第一次碰到他的脸，代价却是做了他心上人的药引。我自恃日久天长的追求守候真心相伴，不及她九泉之下大海捞针的渺渺一线音讯。
　　我想起出嫁前娘叹息痛恨的眼。
　　娘，您说的对，孩儿终究还是错付。
　　这苦当真太苦。
　　来世……我声音干涩地最后用力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来世，愿我不要再遇见你，阿柒。
　　回忆的最后，是沈明淮听到那最后两个字后骤然睁大的眼。
　　………………
　　我紧阖着双眼，感觉到叶笙歌轻轻揽住我的肩。胸前无比真实的痛感和剑锋残留在体内冰冷的触感让我有些恍惚。
　　我有些脱力地对他道，我没事。
　　我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脸色比死人里最难看的还难看。末了又笑自己，还挑什么呢，你已经是个鬼了。
　　沈明淮取了你一魂，叶笙歌道，你的生魂还在他那儿。
　　他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的杀意，用不用我帮你取回来？
　　不用，我淡淡道，我自己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