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问道》毓炎

4、第四章

　　睁眼。搭驽。起身。伸臂。
　　这几个动作的完成只在一瞬间。
　　黑漆漆的驽口对准了面前的纸窗，隐约可见搭在弦上的箭尖荧荧发亮。奉壹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他一向睡眠浅，危机感把他直接从半梦半醒间拉了出来。月影泠泠，窗外人影茕茕，隐约是个老者。
　　“咱没兴趣探究你的过去。”
　　这声音……很熟悉。
　　“夫人的行踪是你透露给山贼的吧？”
　　奉壹的手心开始冒冷汗了，他小心地松了松僵硬的指头，然后再次牢牢握住手驽。
　　“且不管你处心积虑为了什么，你不动司马一家，我不动你。”言毕，黑影就消失了。
　　走、走……了。顾奉壹仍僵持在原处。是秦老，是司马江身边的那个大管家。看走眼了啊……难道又要二流收场奉壹失落地垂下手，卸去驽，身子蜷成一团，双臂紧紧抱住膝盖。一夜坐至天明。
　　第二天清晨，奉壹直奔司马江书房，商议下一步行兵之法。这次的敌人是突厥可汗的养子——阿史那隼特勤，草原上最骁勇的雄鹰，可汗最锋利的一把刀，善武，多疑，又率兵十万，总而言之，朔州又陷入了困境。
　　司马江眉头紧锁，外有蛮夷虎视眈眈，内有行军都督主降不战。虽说上场不废一兵一卒就几乎全歼敌军，但那只是缓兵之计，突厥兵不断得到增援，看样子是势必要破开大唐的门户。真正的枯水季马上就要到了，若在以往，四州尚可互为引援，只是现在有韩高朗阻着。顾奉壹也想到了这些，内忧外患亟待解决，但他自认天下没有一盘死局。
　　“我知这城中兵马都是大人耗尽心力一人一骑拉扯起来的，也知大人从来只守不攻就是为的养兵不易。我当然不会用大人珍视的军队去冒险，只是假攻为守罢了。”
　　司马江不言，背过身望向窗外。梧桐凋零，檐上燕不归。
　　奉壹顿了顿，然后接着讲下去。“大人您看，若能在城外西北和东北的山头各派出五千的‘精兵’扎营，与朔州城互为犄角，敌军若攻营，城中的兵马可援，攻城则反之，这样能起到极大的牵制作用，打起来胜算也大。若有不敌还可化整为零退入山林，这样咱们在机动性上也强上许多，大人以为如何”
　　“……好。”

　　顾奉壹失踪了。
　　朔州城传言，新来的小军师贪生怕死，赢了一场便自认功德圆满，然后躲进内陆贪欢恋安了。
　　司马江心焦至极，每日隔两个时辰就派出一波人在城里搜索，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司马大人的希望之火，熄灭了。
　　秦老和刺史夫人忙着在城中施粥，派发过冬的棉衣。第一片雪花飘下来的时候，秦老看见的是六瓣玲珑心思，夫人看见的是年幼的媛娘帔上精细的白毫。
　　都督韩高朗面上与平日里无异，但据府里下人说，大人要温的梨花白更多了，宴请的宾客也更多了，似乎司马大人都出席了两三次。每逢有司马大人赴宴的日子，韩大人对下人就格外宽待，出手的赏赐也更大方。
　　朔州城还有一个传言，说是都督要携刺史大人在本月□□开城门，向突厥人请降了。一开始说这话的是都督府觅闲溜出来的小厮，他说得有板有眼，模仿得惟妙惟肖，唯恐别人不信他， 一人演了两角，一会儿忧虑至深，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儿惶恐作拜，一会儿笑逐颜开。
　　“司马江你可知罪！如今怎么仍不自省？！”这是都督大人在责训，听者中有人怒剐了他一眼，埋怨此人对父母官的无理。
　　“都督，下官用人失察，亦无暇自辩，只求大人开恩，护我全称百姓周全！”小厮双手相叠，作痛心疾首状。有些听众将茶盏也搁置在了一边，两眼盈盈，开始唏嘘司马大人的不易，又指摘顾奉壹在紧要关头背信弃义，真真无耻。
　　“且不说那里都尉是怯战还是叛逃，你我对上突厥鹰师精锐本来就是胜少负多。若听我一言，以财帛止戈，我倒是有办法保住这一城的性命。”
　　“……实不相瞒，下官已方寸大乱，还请都督做主。下官惭愧，只是这议和之事……下官日前那般顽固，如今更不好出面。都督您是城中长官，方得您周全才好……”
　　“哈哈，这是自然，这几日就与老夫把清单列好。”
　　“是，谢都督大恩。”
　　……所有人都听愣了。投降……竟是真的，要向那批蛮子俯首称臣……朔州地处边疆，连年战事，但从未向外族低过头，一来主事者善谋，二来有四州和朝廷的增援。在座不乏身强体健的青年男丁，幼时也曾折柳作剑，在半空中没有章法地胡乱挥舞，一边挥一边叫喊“若死死国可乎”，投降是懦夫所为啊……怎么能，怎么能……可是不降又能怎样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手独拍孤掌难鸣……
　　“都散了吧。”
　　沉默的人群里幽幽飘出一句，众人缄默，灰着脸起身离开。
　　十二月十八。
　　阿史那隼特勤率兵十万向朔州城奔驰而来，他踏过已经干枯的河道，想到现在马蹄下就踩着哈克木的肉，哈克木的骨，心里一阵爽意。哈克木是被可汗临时指派过来参战的，虽是平级但处处给他掣肘，牢笼死了鹰隼方能振翅翱翔。阿史那隼感受着扑面的冷风，看见远处城门已经大开，几行人候在门前一动不动。他举臂大力挥手，队形从一字形变为箭形，两侧各有一支队伍悄悄散开，向东西两侧的山林里奔去。
　　司马江站在韩高朗身侧，两袖被北风鼓得呼呼作响。
　　“……韩高朗其人贪生怕死，只要我佯装被他的人抓住杀死，他必然认为大人已失去守城信心，定将威逼利诱趁机劝降，大人只管答应就好，”司马江垂眼望地，余光粘在韩高朗沾沾自喜的半个脸庞上，“东北、西北两侧的疑兵已经设好，以阿史那隼的性子，他定然会认为献城是圈套，我们定然埋有后手。大人切记，特勤阴鸷暴躁，排位时不可与韩高朗站得太近……”司马江见韩高朗注意力留在远处即将到来的军队上，眼神缩了缩，不动神色地向后挪了挪。
　　突厥军队都到了城下，领头的阿史那隼昂起下巴，不屑地看着眼前卑躬屈膝的汉人。韩高朗把头都埋到了袖子后，“行军都督韩高朗，代朔州太守司马江，开城献降递表，乞阿史那殿□□上天好生之德，留我全城性命。民心凛凛，感恩戴德。”
　　阿史那隼不言，他抬起眼皮，远远看见天上有一只鹰飞过，那是草原人的侦察兵。
　　“呈上来。”
　　“是。”韩高朗向前一步，正对着阿史那的马。那马的头颅比他举得更高，浑重的鼻息一下一下擦过他头顶的乌纱帽。
　　“这是进献与大军的财帛粮饷，请殿下……”
　　“咻!”
　　旗花升天爆炸的声音打断了韩高朗的话，阿史那隼脸色一变，立马挥剑，怒斩人头，然后扬臂甩了一个漂亮的鞭花。
　　“有埋伏！撤！”
　　司马江立即和众人一同奔回城内，城门在阿史那隼喊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被两旁的人大力推上，谁都无暇顾及韩高朗的尸身还留在城外。
　　大风起，战局立变。
　　顾奉壹的最后一句话在司马江的心中得到了印证。
　　“如此，内忧平，外患缓。可静待长安援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