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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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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奇及时赶上来按住了萧剑平那一句叫唤,也不管他反对与否,便即用力拖他往地道而去。萧剑平一路仍是回头,直到看见母亲安然脱身,这才放心。这时秘道已被朱奇自内打开,二人刚欲钻入,却听大床之上有人口齿不清的叫了一声:“妈妈。”
这一座雕花大床原是萧家几代相传的旧物,当初打造时便是比着卧房大小定身制作,与房中各式木具浑成一体,不可分拆,因此萧鹤夫妇虽在这房里已住了十几年,却始终也不曾发现这床下秘道。这机关使用之时甚是灵巧,大床平升平降,悄无声息,来去都不留痕迹,但此刻萧鹤等人明明都已出门打斗,忽然听得人声,尽管只是个软软的婴孩口音,却也惊得两人蓦地一震。
只见已升高的床铺上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却正是萧剑平的幼弟萧胜平,今年虚龄两岁,其实尚不足十个月,正是牙牙学语之龄。他一直在父母床上睡觉,大床升升降降,他也全然不知,这时终于醒转,开口唤了一声“妈妈”,张眼却见两个陌生人站在床前,这一受惊,小嘴一瘪,便要哭出声来。
朱奇知道萧鹤夫妇尚在外面,他这一哭,可就糟糕,急忙合身扑上,伸手按住了他嘴,却终究迟了一步,萧胜平“啊”的一声,已自哭了出来,下半截戛然而止,被他捂住了。好在朱奇应变极快,手上一抄便将这孩子抛给了萧剑平,反掌推他兄弟入了地道,自己跟着钻入。刚按落机关,便听钟素晴的声音在房中叫了出来:“胜平,你怎么啦?胜平,胜平!”叫到最后两声,已充满了惊惶之意,跟着大叫:“师哥,不好了,胜平给人劫了去!”
两人不敢久待,便即下去,带了这幼儿难以潜水,只有在甬道中一处较为宽敞的所在呆着,坐等竹琬回来。两人愁颜相对,每听水滴声响,又或风过天孔,都要急跃去看,却始终不见竹琬踪影。
过了良久,天孔中透下来的光线渐渐暗了,天色已黑。这洞中本来备有柴火,乃是预备夜间行走地道所用。朱奇取火点燃,背着手在四下走来走去,烦躁不安。萧剑平坐在角落,双手抱头,心中念头此起彼伏,一会儿牵挂母亲安危,一会儿想起朱师妹终于嫁了弟弟,耳听萧胜平不住口的哭叫:“妈妈,妈妈!”更是烦扰无比。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火光渐渐暗弱下来,萧胜平哭得声嘶力竭,也终于沉沉睡去。朱奇停下脚来,说道:“我上去看看。”萧剑平泪痕满脸的抬起头来,道:“我也去。”朱奇微一迟疑,道:“也好,我又不认识你家的路。不过你可千万别再惹事了。”
萧剑平心道:“我还有什么事好惹?”转头看见幼弟蜷缩着身子睡在火堆旁,小脸儿上犹挂泪珠,仿佛在睡梦还哭着要妈妈,不觉心下一软,低声道:“将我弟弟送上去罢。”朱奇道:“他虽然小,到底也会说话了,你不怕令尊自他口中问出这地道来?”萧剑平叹了口气,苦笑道:“反正事情已是这样了,问不问出来又打什么紧?我象他这么大的时候,连妈妈是谁也不知道。”
朱奇点了点头,道声:“好!”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即回身,往地道之上直奔上去。
萧剑平抱起弟弟,追上了他,借着通道中传来的隐约火光,看见他皱着眉头,神情中一股抑郁之色,便明白自己的话也触动了他的心思。但朱奇既不言语,要劝也无从劝起,何况他素来也不懂得怎样安慰人,只有默默无言的跟在后面。
到了那出口之处,朱奇贴耳床底,听了一会,低声道:“去不得了,令尊夫妇都在上面。”萧剑平问道:“他们可曾说到我妈?”朱奇做个手势,教他自己也贴耳去听。
但听钟素晴哽哽咽咽的抽泣,萧鹤却是一言不发,萧剑平不免心中犯疑,怕母亲那一脚果真重伤了他,良久却听继母问道:“师哥,你说胜平……”萧鹤叹了口气,道:“或许是天山派的人,那也不用担心。想天山派就算恨我入骨,也不至于跟小孩子为难。”话虽如此之说,语音中却有犹疑之意。
钟素晴和他多年夫妻,如何听不出他这一丝言不由衷,呜咽道:“那女子对思平都下得了狠手,她的同党又怎么会放过胜平?何况如今都知道咱们昆仑五城内争,为的就是他们天山派,你虽三番五次不肯答应袁师兄提议,可是人家未必这么想,说不定早当你要领了本派为中原各门各派效劳……”萧鹤冷笑了一声,道:“我昆仑派虽已中衰,却也不是为人效劳的。袁师兄一世没个主见,老来更是连事理都不明白了。”钟素晴急道:“这些话此刻也不必说,我只怕他们拿胜平要挟你……”萧鹤道:“若是要挟,自然会有人送孩子来见我们,又用着担什么心?我这昆仑掌门之位其实也只是虚职,他天山派若要我不与他们为难,我本来就不曾答应中原各派;但他们若是要挟我号令本门,天墉城却也无此约束之力。于公于私,我都只能是这一句话,对方要怎样,那也由得他去。”
他本来话声中有一丝迟疑,似乎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不便直言,但其后论起门派的事来,却是全无踌躇,一番话说得冷静之极。萧剑平不懂他们所论之事,朱奇却想:“虽然都说萧掌门无所作为,却原来还是有自家立场的。”
钟素晴于门户大事不敢多嘴,但毕竟放不下儿子,过了一阵又道:“可是胜平……”
萧鹤沉默了一晌,忽道:“有件事不对,我们当时一听到胜平声音便即赶回,那人身法再快,也决不能在我眼皮底下出了房去,除非……”钟素晴问道:“除非怎么?”萧鹤道:“除非这房里有古怪!”
萧剑平和朱奇对望一眼,不禁心中都是怦怦直跳。
钟素晴声音中充满了惊奇之意:“这房里有古怪?我们自己住的屋子,自己难道还不知道?”萧鹤道:“这间屋子建成已逾百年,前辈如若设了什么机关密室,我们也未必尽知。”钟素晴道:“那师父师娘当年……就算连他们也是不知,那祖祠藏经阁里也该有典籍记载传下来啊。”
萧鹤又沉默了一阵,缓缓的道:“自然是该有记载传世。我当年继承掌门之初,动手查点藏经阁的书目,发觉标有一册地图,根据所记目录,应当含有天墉城各处的通路,可是各类书籍之中,再也找不到这本册子。目录上没有标明‘已佚’,就是说在我接任之前,应该是还在的。”
钟素晴失声道:“会有这种事!藏经阁从无外人能入,阁中典籍更是非掌门不得经手,是谁拿走的?”
她这一句话问将出来,萧鹤默然不答。钟素晴登时便明白了,颤声道:“是……是她?”萧鹤长长吐了一口气出来,慢慢的道:“是她。”
这两个字一说出来,室中陡然一片死寂。过了许久,才听萧鹤涩然笑了一声,道:“好笑么?我时时管束别人,自己倒是犯过戒律的。连前人遗物都会丢失……当真追究起来,也该死罪。”钟素晴叫道:“师哥!”萧鹤轻声道:“我是太纵容她了……当日丢了书籍,我也隐隐知觉,却懒得追究到底,心想左右还是在萧氏门里。我料不到,会有那样的下场。”
钟素晴颤声道:“可是她已经……已经……”萧鹤又长叹了一声,声音却已平静无波,淡淡的道:“她最后见过的两个人,一是天山派的盛泓,一是本门弃徒徐林轩。盛泓没有和她私相授受的工夫,徐林轩……当日大乱,竟教他逃出了本门去,那一册地图,或许早给了他,也未可知。”
他提起徐林轩来,语气中竟已不带愤怒之情,萧剑平隔床听得,禁不住心下一紧。钟素晴更是半晌无言,过一阵低低的道:“可是徐师弟总不会去了天山……”
一语未了,却听外面急速拍门,钟景钟文的声音一齐叫嚷:“师父,师娘,不好了,阿和要寻死呢!”
萧剑平吃了一惊:“和香妹妹?她又要寻什么死?”忍不住向朱奇看了一眼。
萧鹤今日家中事出不绝,且大半与儿女相关,正是烦不胜烦,钟氏兄弟一进门来,便听他劈头斥道:“胡说八道!好好的寻什么死?”两人一吓,不敢做声。钟素晴急问:“和香又怎么了?”
钟文道:“阿和方才听说了那姓朱的早死了,就又哭又闹起来,口口声声说大家害死了他,她也不要活了,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钟素晴怒道:“我不是早教你们什么话也别跟她说么?怎么闹成这样?”钟景急道:“不是我们要多嘴,还不是因为思平师弟跟朱师妹闹了一场,后来又受了重伤,阿和追根究底起来……”钟素晴气道:“和香不懂事,随便哄她两句也就完了,凭什么偏将那些事全说给她听?你们成心教她做不得人不是?”钟景道:“师娘,你不知道阿和如今才会闹腾呢,一直哭着说大家都欺负她,寒玉谷里的事谁也不肯听她细讲,生生逼死了……”说到这一句,似乎有什么忌讳,声音越说越低,便住了口。
钟素晴着恼道:“你们这些小冤家,便是没一个教人省心的!思平成日跟兰言闹不说,你们又挑得和香闹起来,还象话么?本来只有瑜之还算老实,偏生他也不学好起来,在云南说是跟我们告假,哪知一去不回,近半年不见踪影……”钟文小声嘀咕了一句:“还不是见色起意,追哪个美人儿去啦。”萧鹤怒道:“亏他前几日还有脸捎信来,说什么再续假半年,本门容得他如此荒唐的么?我已发话给他家里,再不归派,莫怪我不认他这弟子了!还有你们也给我当心,整日不勤于学武,游手好闲,还有阿和这小丫头……”钟素晴怕丈夫的火跟着发到女儿头上,忙道:“和香胡涂不懂事,我说说她去。”抢步出门。
萧剑平听她与钟氏兄弟的脚步声一齐消失,又看了朱奇一眼,心想:“要劝和香妹妹,应该你去。”床板下毫无光线,自然看不见朱奇的神色,只隐约觉得他在不出声的微微叹息。
这时室中只剩下萧鹤一人,只听他在房中不住踱步,似乎心绪烦躁不宁,忽然走到床前,轻轻伸手敲击。这声音自木板直传入耳,震得耳鼓隐隐发痛,床下两人不禁心头又乱跳起来,只听他低声自语:“是在这里。”两人一霎时间心都提了起来,便欲转身而逃,却听萧鹤蓦地一声长叹,喃喃唤了声:“阿琬!”停下手来,脚步声径自出门而去。
两人听他远去,这才打开机关,爬了出来。萧剑平将熟睡的弟弟仍然安放床间,与朱奇不敢说话,一打手势,纵身出房。
经过花圃之时,但见满地残枝败叶,狼藉不堪,一钩新月挂在天边,冷冷清辉洒落,照得四下里一片苍白。萧剑平心中忽然怜悯起父亲来:“他的大儿子不学好,死在深谷,尸骨未收;二儿子夫妻不和,整日吵闹;小儿子又给人劫持了去。这一切已经够教他烦恼的了,如今女儿又闹着寻死,他到底该如何是好?”
沿着玉鉴湖畔走着,一时都默然不语。连拐了几个弯,朱奇远远看见湖畔一栋屋宇中透出灯光来,而萧剑平脚下之路正是笔直通向此院。他突然起了疑心,一把拉住他,低声问道:“那边是谁的住所?”萧剑平道:“是我爹和钟阿姨以前住过的。”朱奇倒抽了一口冷气,用力拉他回头,道:“如今多半该是你弟弟和兰言住的了?”
月光之下,但见萧剑平脸色苍白如纸,脸上却有一丝凄楚的笑意,朱奇看了他这般神情,一时倒无法责备,萧剑平低声道:“我不去惹事,我只想去看一看……说不定他们也不住在那里。”朱奇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叹息着放了手,自己却跟在后面。
自暗处纵进院落里,悄悄伏低身子从滴水檐下过去,到了有灯光的左厢房窗下,已闻到窗缝里透出药味来。两人都知道萧思平白日间被竹琬打伤,这当儿服药疗伤正是自然之理,看来萧剑平所料不错,此间多半真是他的居室了。朱奇看见萧剑平手抚窗格,似乎一时决定不了是否要看个究竟,他素来爽直,见了这般的闷葫芦实在有些耐不住,索性轻轻推他站开,自己凑到窗缝上窥探。
只见房里明灯高烧,照得四壁都是一片通红,室中锦帐华幔,显然是个新房模样,连墙上贴着的大红双喜都未撤去,但这间新房却是寂静之极,除了灯花偶尔爆响,竟自全无人声。朱奇的目光还在窗缝里慢慢搜寻,却忽然听得萧思平的声音自床帐里传了出来:“我是死我活,跟你有什么相干?也不用你假惺惺的来卖好。”
他目光下移几分,终于看到萧思平便躺在帐子里,流苏掩映,遮得他脸上一片阴影,而满脸咬牙切齿的神气,更带着几分森森鬼气。朱奇心道:“兰言怎么不做声?”还欲找寻,一个人影移过来挡住了一半窗缝,站在身边的萧剑平猛然抓住了他手,他暗叹一声,知道是朱兰言过来了。
只听室内轻轻的瓷碗声响,是将一碗药放到了萧思平身侧,朱兰言到这时才开了口,声音却仍自一片温柔,轻声道:“二哥,喝药罢。”萧思平骂道:“滚开!我偏不喝,痛死不要你管!”但他手足关节都被竹琬折断了,口中虽在怒骂,却自动弹不得。
朱兰言默不作声的扶他半坐起来,取过药碗来调冷热。她这一侧脸之间,朱奇总算看到了她的气色,只见她比云南相识时又憔悴了几分,又梳着少妇发式,后盘的发髻愈发显得一张面庞清瘦可怜,苍白的脸上带着泪痕,哪里还似个新妇模样?他心里暗暗叹气:“兰言啊兰言,你是何苦?”向萧剑平望了一眼,只见他呆呆站着,脸上神情复杂,似是激动,又似痛楚,抓着自己的手掌也不住发颤,朱奇悄声道:“看过了,走罢?”萧剑平摇摇头,眼睛仍是看向窗缝里。
猛听室内啪的一响,药碗落地,却是萧思平挺肘打翻,朱兰言“啊”了一声,向后闪避,胸前衣襟被滚热的药汁泼湿了好大一片。
萧剑平大怒,伸拳往窗上击去,口中便欲喝骂,朱奇早有防备,反手一拿,无声无息挡住了他这一拳,低声道:“谁说了不惹事的?”萧剑平一呆之下,便即气馁。
只听萧思平忿忿的道:“我才不喝你的药!谁知道你在里面玩了什么花样,谋害了我,岂非好去改嫁旁人?”
朱兰言被药汁烫得好生疼痛,听他这一句话却更不禁气白了脸,颤声道:“二哥,你这是什么话?我……我怎么会……”萧思平哼了一声,道:“是啊,人家早寻了短见,你是改嫁不成啦!要不然的话,会不会还用我说么?”
朱兰言低声道:“二哥,你怎么总是信我不过?我和他……”萧思平冷笑道:“你和他的事,要不要我替你全说出来?那一回你们细诉衷情的当口,可还是我跑来打断了的呢!”朱兰言道:“那是当初……”萧思平道:“那是当初!就是现如今,你自己摸着心想一想,你哪一日不念着他了,哪一日忘记他了?”朱兰言低头不语。
萧思平提高了声音,说道:“怎么不说话了?我戳到你痛处了,是不是啦?我就知道你打心眼里看我不起,要是你那位大英大雄有情有义的大师哥哪,当然不会没交手就被人折断了手足,更不会躺在床上象狗熊一样哼哼啦,还免得你费心照料。你怎么不跟了他去?”
朱兰言道:“二哥,我怎么会看你不起?只要你不再看我不起……我……我……”连说了几个“我”字,语声已带哽咽。萧思平冷笑道:“啊哟,装什么可怜相?我敢看不起你么?你心上的那人……哼哼,我当然是万般不及人家,既没有在寒玉谷为你九死一生,也没点了你的穴道喂解药,更没跟你那好兄长有那么一手……”
朱兰言忽然也提高了声音,说道:“二哥,你要骂我,尽骂便是,为什么还要这样……大哥留给我的书信你也看过了,我知道有些话难免惹你生气,可是有一桩事你不该不信!他们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儿,既然已决意一死,死前何必说谎?他好歹也是你亲兄长,你又何苦一再损他死后声名?”
静夜之中,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萧剑平虽知她早已相信了自己的清白,但亲耳听到她在人前如此为自己说话,滋味又别是不同,一时间不觉热泪盈眶。
却听萧思平嘿嘿冷笑,道:“好啊,终于逼出你心里话了是不是?人家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儿,我这般损他们,就是无耻下流的卑鄙小人了?你这么回护他,到底是真怕我损了人家的什么狗屁声名,还是对他余情不断?”
朱兰言急道:“二哥,我到底有什么错事做了出来,你竟这般说我?”
萧思平冷笑道:“我竟这般说你!我说不得你么?你别说没错事,我看要不是那人短命,只怕连丑事也是有的!怎么,你不服,还是伤心?伤心他死得太早了?”
朱奇心道:“要不是怕惊动了你家老子,又碍着兰言面子,我今日非把你臭小子揪出来揍一顿不可,胆敢这般猖狂!”
朱兰言脸色惨白,胸口不住起伏,显然这一气也是不轻,但过了良久,终于忍耐下来,声音却放柔和了,低声道:“二哥,你也不用这样。我……我原知道你心里恨他。”
萧思平哼了一声,道:“当然!象他那般无所不为,败坏我萧氏清名,我不恨他,反该谢他不成?我难道恨他不得?”
朱兰言道:“不,二哥,这不是你真心话。你明知那是冤枉的事……你早就恨他了,决不是为了……为了……”
萧思平咬牙道:“好,我承认,我就是恨他,我从小就恨他!他……哼,你可知道我恨他什么?他从小什么东西都抢了我的!本来应该一心待我的人,都因为他不能够一心爱我,爹是这样,你……你也是这样!他凭什么?”
萧剑平心内不由黯然冷笑:“你恨我也就罢了,却说出这些谎话来,爹和朱师妹怎么会……倘若他们真的……”
只听萧思平还在继续说了下去:“他也不过就是生得比我早,他那死鬼妈妈也不过就是早早死了,凭什么偏要折腾我们一家不安?要是没有他,没有他那死鬼妈妈,爹和妈也不会终日不快活,整天有心病!爹待妈不真心,待我也不真心,我又不是阿和那小木瓜,一丝也觉不出来!从小的时候,爹待他就分外古怪,一时好一时坏,对我们反而都淡淡的,我跟阿和,压根儿便不在他眼里!这些事,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这许多话一口气直说出来,语气急促,说得激烈无比,已不由微微喘息,满脸挣得通红。朱兰言轻声劝道:“二哥,这些都是小孩子的事了,只要你心胸放宽……”萧思平打断了她话头,大声道:“我心胸放宽?你还当什么事都是我挑起来的?哼,是他从小就不把我放在眼前,是他自己不要我做兄弟,是他自己在心里嫌我多余,嫌我跟他抢爹爹!他这副样子,你们还教我要心胸放宽,求着他跟我和好?这是什么道理?”
朱兰言低声道:“他……他自幼丧母,性情自与常人不同,你又何必一般见识,计较到底?”
萧思平冷哼一声,道:“是啊,他是没了他那死鬼妈妈,委实也可怜得紧,是不是?可是我……我便是父母双全,那又怎地?从来只看见爹为他那死鬼妈妈,神魂不守,迁怒于人;只看见妈连劝也不敢,暗地里哭!这些事情,你们想不到罢?你们只知道他没有亲娘,就看不到有爹有娘的烦恼!大家都同情他,可怜他,说他心里苦,那我呢?我就不是人,心里不苦?你说,你说啊!”
他语音嘶哑,语气急忿,当真有如蕴结了刻骨怨毒,萧剑平隔窗听得,也不由心下暗惊:“当真么?思平弟弟……他当真恨我到如此地步?”
朱奇却想:“这小子倒很会开脱,即便如此,人家又亏负你什么了?等你伤好,哼,非想个法子揍你个臭死不可。”
萧思平喘息了一阵,似乎渐渐平静下来,口气却变得冰冷,慢慢的又道:“其实这些事,别说是你,就是以前我自己也没想透过。待到当真想透了,他又不在了……我又何苦呢?就是没有缘故,我也一样看他不惯,如今想明白了,反而自己不痛快起来。我也只能恨他到底了。”
朱兰言低声道:“可是他……他已经不在了啊。”
萧思平冷笑道:“哼,他不在了,就那么死了!他死了的人,在你心里的分量比我活人还重!他自来是那样的,什么东西都得不到手,可是什么东西都比我得到手的还强。我从来抢不过他,可我从来都要抢到底,什么东西都别想教我让他!比如说你,你别以为我不明白你跟他的事……”
朱兰言“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原来……原来你跟我,也不是……只是为了要抢……抢……”
萧思平冷冷的道:“怎么,我是要抢,你不服气?你自己又怎样?我可既没逼你嫁我,又没骗你上手。你自己不能拿定主意到底,难道怨我?”
朱兰言只是哭泣,身子慢慢滑落,坐倒床沿之下,将脸埋在臂弯,哭声压抑着从衣袖之间传了出来。萧朱二人在窗外听得,不觉心酸。
萧思平长长叹了口气,似乎心也软了,说道:“好啦,这可是你逼我说出来的。你既明白了,咱们也不必再闹下去。你不想跟我了,由你去罢。”朱兰言哭道:“你……你……我又能跟谁去?”萧思平默然不语,轻声道:“他是死了……他死了我也有些难过的,说了你也不会信……现下你该恨我了,我也不强求你,你自己走罢,天底下好人正多,你再寻一个人去,千万别再找我们这种人家就行了。”
朱兰言颤声道:“你这是什么话?你当我……当我……难道我还能……我又不是不识羞耻……”说到此处,又抽抽噎噎的哭了出来。
萧思平道:“我如今都跟你说开了,我一起初,自然也有真心实意待你的时候,可是现下……现下都闹到这份上了……我这辈子,决不要再象爹妈那样,你恨我,便去罢!”
朱兰言泣道:“我不恨你!这也是命里注定,谁也没有法子……”萧思平奇道:“你不恨我?我拆散了你跟他的好事,你还不恨我?”朱兰言道:“你也有你的缘故,也是我自己……事到如今,还能怎样?再说他……”萧思平冷冷的道:“再说他就算还活着,也自有他那贴心可人的蝶儿表妹跟着,要你作甚?你这句话说不出口,我替你说了罢!”他初时口风已转柔和,显然心中也有柔情,忽然间语气一变,又是冷然尖酸,刻薄异常。
萧剑平在窗外听他提到竹蝶,胸口间便如一柄利刃猛然刺了进来,连吸一口气都觉刺痛入心。
朱兰言低低的道:“竹家姑娘聪明美貌,世所罕有,和他……和他又是中表之亲,原本是天生佳偶……”萧思平嘿的一声冷笑,道:“你不明白他,我可比你明白得多!若不是你们都三心二意,把持不定……哼哼,就算他仍自活在世上,也决不敢去和他那表妹要好,哪怕他当真爱那小丫头他也不敢!他和爹爹一个样,心里有了死结就打不开,他的死结就是你,你可明白?”
萧剑平心中隐隐作痛:“当真象他说的,我是心里有死结,所以跟蝶儿……不,我真是胡思乱想,这是根本没有的事!蝶儿就是我的好朋友,好姊妹,我心里只能有朱师妹一个,哪里会什么三心二意,把持不定……”霎时间热血上冲,全身颤栗,心内只是大叫:“不会的,不会的,决计不会!”
只听朱兰言也失声叫了出来:“不会的,不会的!他和竹姑娘……我哪里比得上……”萧思平冷冷一笑,道:“会也罢,不会也罢,反正他短命死了,他不死的时候你也没跟了他,他表妹也没答应了嫁他!嘿嘿,当日一口回绝回得痛快,现下要守望门寡,没那门子便宜事罢?”语气之中,满是幸灾乐祸的意思。
朱兰言低声道:“原来你也恨竹姑娘……她又几时得罪了你?”
萧思平哼了一声,并不回话。
萧思平心乱如麻,只是在想:“他全是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忽然听得他这一声冷哼,陡然明白过来:“原来如此!那回若不是你故意在旁边胡言乱语,爹又怎么会想起来说什么亲事,蝶儿又怎么会气得走了?原来是你……你到底为着什么?”
朱兰言轻轻的道:“原来你心里……二哥,你和竹姑娘只有两面之缘,何必如此?难道……是因为你抢不到,所以也这般恨她?”她性格柔顺,向来对别人的意思逆来顺受,此刻实在是恨怨到了极处,气苦到了极处,言下虽不敢指斥,却隐隐已有责问之意。
萧思平突然大叫了出来:“你滚,你滚!你别自作聪明,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其实你什么都不懂!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一生一世也不要见到你!”狂怒之下,喉音又有些嘶哑,同时脖粗颈红,愤怒已极,要不是手足折断,行动不得,只怕早已重重几个耳光打了过去。
但就这副咬牙切齿的神情,已将朱兰言吓得连退了好几步,颤声道:“二哥……”萧思平厉声道:“不许叫我,不许呆在我跟前,滚出去,滚出去!”
朱兰言颤声道:“不……我说错了,我不该这样说……”蓦然扑到床前,将脸埋在他身边,失声哭了出来。
朱奇心内暗叹:“兰言啊兰言,须是你自己要跟他,这般哭哭啼啼的日子,你便也受了?”但听房中哭闹一团,声震屋瓦,四下里却没一人惊动,萧家自不乏服侍的婢仆下人,但此刻别说前来解劝,便是连看热闹的人也不见一个,自然是这等光景早已司空见惯。夜色清冷,哭声凄楚,更增悲凉之意。
猛听得萧思平喝一声:“滚!”声音大是凶狠,跟着朱兰言一声尖叫,却是萧思平支起身子,肩头向她狠狠撞去,登时撞得她向外跌出。但萧思平四肢关节都经折断,这一撞使力大了,震荡伤骨,痛得也是一声大叫,自己先晕了过去。
朱兰言一交摔倒,顾不得此一撞之痛,急忙跃起,抢到床前,连叫:“二哥,你怎么了?”手忙脚乱的替他安置伤肢,揉搓胸口。
萧思平过不多时便已醒转,痛得额头上都是黄豆大的冷汗,却咬紧了牙不作一声。朱兰言哭道:“都是我不好,原不该说那样的话引你生气……连药也没让你喝上,都是我不好……你千万别动,要是断骨移错了位,日后……日后……”泣不成声,将他四肢伤处一一探查,安放妥当,泪珠儿点点滴向床上。
朱奇心道:“这般看下去,几时才看得完?没的教我生气!”回过头来,却见萧剑平呆立窗外,犹如魂不守舍一般,当此情势,要说这个“走”字,他又如何肯听?
只听朱兰言低低啜泣,萧思平却一声不吭。过了良久,才听到他叹了口长气,慢慢的道:“何苦来呢?我再狠,你还是要这样待我好,兰言,兰言,我知道你心肠软,可是总是这样,当心我说你犯贱。”这两声“兰言”一叫,语气温和了许多,显然心内柔情并未泯灭。
朱兰言拭泪道:“我……我……二哥,我既已跟了你,这是一生一世的事,又不是当初草率成就的,如今难道还能……我托付给你的时候,他还活在世上,是我自己拿定的主意,现下难道还能反悔?我……我就算是个愚蠢女子,也知道从一而终……”说到这里,又啜泣起来。
萧思平蓦地冷笑一声,道:“原来你果真是犯贱!什么从一而终,你还打算赖上我一世不成?你愿意留着,还不知道我愿不愿意要你呢,好个没脸的贱人!”
朱奇大怒:“这小子喜怒无常,骄横阴狠,话都说到这种地步,兰言难道还跟他?”若非强自忍住,当场便要一拳打碎窗子,斜眼看萧剑平时,却见他已伸手扶住墙角,身子微微发抖,也不知是愤慨,还是伤心。
朱兰言已是脸色大变,失声道:“二哥,你……你要赶我……”萧思平冷笑道:“你不是最懂规矩么?你要走也是我休你,你不肯走我也一样能休了你!你别以为仗着有我爹妈撑腰,我就不敢做了不成?就是休不了你,我也能教你这辈子生不如死!你还乖乖自己走了罢,好聚好散,倒不枉我也曾爱你一场。”朱兰言颤声道:“你……你当真这般绝情?你纵使弃我如遗,也该念一念……”萧思平喝道:“我念什么?我还有什么可念?你别拿些肉麻话来说我,这一世有你,我也是生不如死!你明白么?”
朱兰言脸色已是惨白如纸,萧思平猛然哈哈大笑,说道:“你明白么?我当初是跟他抢你,如今他又不在了,我便抢到手又算什么?我本来也想好好的跟你过下去,偏生你又老念着他……”似乎这般狂笑也牵扯伤口疼痛,他一面笑一面咬牙,又道:“我索性全告诉你罢!用不着你再口口声声说他什么清白,我其实早知道他是冤枉的了!当初在寒玉谷里那许云香胡说了几句,你们还在将信将疑,我倒是一眼就看破了,我萧思平一向是蠢材,万事不及他,只有一样他却不及我——我恨了他这些年,早比他自己还懂得他是个怎样的人,他那眼神,我一看就明白他委实冤枉得紧,偏偏我就是不说穿,反正也轮不到我来说穿,哈哈!”
朱兰言惊得呆了,半晌才道:“可是……你还一直说他……”萧思平笑道:“他自己都不辩白,难不成还要我替他说好话?你不是也早看到你大哥的信了么,怎么不敢去向大家说明,你怕嫌疑是不是?你又不是不懂,这事既然出了,他到底清不清白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咱家的名声,爹说不定也有一丝明白……嘿嘿,你怎么吓成这样?你如今懂了罢?我是连亲兄长都忍心看他去死,何况于你?我们又没什么骨肉瓜葛,你不趁早滚开,当心我真个翻起脸来,教你后悔莫及!”
朱兰言慢慢抬头,脸上泪痕狼藉,忽而惨然一笑,低低的道:“你还不知道么?骨肉瓜葛……已经有了。”
她这一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一字一句的慢慢吐了出来,本来惨白的脸颊上已腾成了一片通红,却显得凄惨异常。朱奇本来在窗外已咬牙按刀,只待跳进去狠狠给萧思平两下,听得这一句话,蓦然放松了手,只见萧思平霎时间也张大了口,狂笑之声一时止歇,脸上神情古怪无比,良久才咽了两口气,哑声道:“你……你……当真?”
室内室外忽然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到烛泪滴上灯盘,发出极轻极微的声响。萧思平陡然大叫出来:“胡说!没有的事!我……我不要这孩子!”
朱兰言颤声道:“二哥,你……”萧思平声音嘶哑,脸上竟全是惊惶之极的神气,只是狂叫:“你撒谎,你是想诈我,是不是?我……我不要做父亲,我不要这世上有第二个萧思平!”朱兰言哭叫:“二哥!”萧思平叫道:“我不管,我反正是不要他的,你快滚,自己想法子去!”
朱奇当此之时,再也忍耐不住,反手拔刀,厉声喝道:“是你自己做的孽,怎么害别人承当?世上有你这等狠毒凉薄的东西,你也不配要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