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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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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琬引开萧钟二人,使儿子从容脱身之后,便即飞身出院,在花木丛石之间隐身。她轻功极高,对天墉城内地形又无不烂熟于胸,处处皆有地可躲,饶是萧鹤目光如炬,也觅不着她的踪影。但她想自居香榭中地道遁走,却也始终未得其便。
眼见天色渐黑,心想:“现下他们夫妻定然在房里,我今晚是回不去啦,只好等明天再说。”念及于此,不禁心头一酸,随即自己啐了一口:“他们夫妻在一处,关你甚事?”
心中迷惘,信步所之,沿着玉鉴湖畔走去,遥见对面居香榭中灯火犹明,静夜之中,别有一股凄凉况味。晚风拂在她火热的脸颊之上,刀割一般痛。忽然颊间两行热热的水珠滚落下来,原来是自己在流泪。
再过去不远便是念竹园,正是当年婚后所居。此时旧地重临,仰看匾额上自己手题的“念竹”二字,禁不住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呆了半晌,缓步入园,但见园内修竹丛生,极是阴暗幽冷,也不知几时没修剪过了,遥想当年新婚时的旖旎风光,早已恍若隔世,心想:“自我一死,他还来这里不来?”
她当初假扮老妪教萧剑平习武之时曾来这书房数次,但每次均是自后窗纵入,这前门却是首次重来。走到楼前,伸手推在门上,一时竟不敢推门进去,抬头看楼匾上“恨秋”二字,正是萧鹤手书,笔致挺拔中又充满了说不出的苍凉萧索之意,暗道:“这里本来叫做‘借秋’,如何换了名字?所谓恨秋,是恨我在那一年秋天离他而去么?”
轻轻一推,门板只是微微一晃,竟自推不开,凝目再瞧,却见门上挂了一把铜锁,却不知几时锁的,但锁身光滑,了无锈迹,自是常常经手抚摩。她叹了口气,抽出短剑,擦的一声将锁斩开,这才推门进去。
摸黑上了一道楼梯,向右首拐弯,掀帘入了一间小室,便是当年住过的卧房。这里她熟识之极,便是闭眼也不会走错,入了卧房,随手在案上摸去,应手的是架烛台,她在烛台旁寻到了火刀火石,擦擦两声,点着了半截残烛,转过身来,只见摆设还如旧时,哪怕是一笔一砚之微,都跟离去那日一模一样。呆立良久,一侧头,忽见墙壁上墨迹纵横,题着唐人张曙《浣溪沙》的下半阕: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
笔致淋漓,辞意凄楚,却不知是萧鹤几时写在上面的,只见墨色黯旧,字迹上都蒙了一层灰尘。她默默念道:“‘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毕竟已是旧欢新梦了。”怆然自语,一行清泪悄悄坠落尘埃。
也不知立了多久,楼下风拂竹叶的沙沙声中,忽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之声,倏起倏落,来得迅捷异常,片刻间便穿过竹园直上楼梯。竹琬一惊,不假思索的反掌一挥,嗤的一声,烛火熄灭,小楼登时沉入了黑暗之中。
那脚步声在门帘外停住了,似乎犹豫着进不进来,竹琬已悄无声息的窜到窗口,伸手扶着窗扇,身子也微微发颤,一时竟决定不了走是不走。过了一阵,却听原本开启着的房门上传来两下扣击之声,声音极轻极慢,不无迟疑之意。她忽然心底一松,仿佛等了许久的一刻终于来到,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冷然道:“要进来就进来罢!什么时候,你进我的房要敲门了?”
她说了这句话,半晌却不闻步声,隔着一道帘子,听得见萧鹤喘气急促,良久才道:“阿琬,真是你么?你……你不要走,哪怕是鬼也不要走开,我求求你,让我好好看你一眼。”
竹琬听他这句话说得低声下气,黑暗中已不觉泪流满面,心道:“你十九年前若肯说这样一句话,咱们又何须到如此田地?”听他语气显然还不敢认定自己是人是鬼,言语中那一种殷殷情致却真实无虚,霎时间寸肠如割,随即狠狠一甩头,将满腹苦泪都咽了回去,拿过残烛又复点燃,大声道:“好,今日原是我自己找上你的,若不见这一面,只怕我们都做了鬼也不得安生。你进来!”
门帘猛然扬起,一股寒风自楼梯下面倒卷上来,扑得手中烛火暗而复明,竹琬一手扶桌,望着几步之外的萧鹤,双目却瞬也不瞬。晕黄的光圈渐渐漾定,照得两人彼此的影子都立住了一晌,蓦地里萧鹤叫了一声:“阿琬!”当啷一响,烛台突然跌落,竹琬呼吸窒了一窒,一时竟分不出是他抢过来抱住了自己,还是自己下意识的投入他怀里。眼前一道黑暗罩了下来,她心头一凛,用力反推开去,嗔道:“你做什么?险些烧着了我裙子!”
暗影里只听萧鹤又唤了一声“阿琬”,她全不理睬,俯身去摸烛台,萧鹤却从案间取了一根新蜡烛递给她。竹琬咬住了牙,还是抑不住手颤,连打了几下才将烛火重新点起,心间不免有些发恼:“你慌什么?要慌也该他慌!”直起腰来,却见萧鹤怔怔凝视自己,过了半晌才慢慢的道:“怎么穿灰衣裳?你向来最不喜欢这样暗淡的颜色。”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不觉都怔了一怔,料不到十九年来做梦也盼不到这重会的一刻,一开口却只说这些没要紧的闲话。竹琬顺手将烛台往桌上一顿,冷笑道:“有趣,你还当我是十六岁么?”萧鹤望着她娇美一如往昔的脸庞,良久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阿琬,你还是以前那样,分毫都没有改变,我却已经老了。”
竹琬听他这句凄然说话,眼见他额头眼角都已平添不少皱纹,忽然之间心底酸痛苦楚,恰似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已想好的决裂言语一时竟自说不出口,呆了半晌,坐倒床沿,不出声的低低咽泣起来。
萧鹤过来又复抱住了她,手掌抚上她脸颊,觉得到她温热的泪水一串串滚落,心中柔情百种,感慨万端,隔了许久,道:“我早该猜到是你的,白天跟你交手第一招就该猜到了……天底下除了你,谁会想得出那等克制我的招式?我……我真是糊涂。”
竹琬骂道:“你本来就糊涂,一直都糊涂!要不是你这糊涂鬼,狠心贼,会害得我成这样?我也不要见到你,你自己跑来干什么?你给我滚罢!就当今日谁也没见过,什么也没做过,我们还是两不相扰,你走,你走!”
萧鹤由得她发作,只是紧紧抱住了不松手,待她这一阵激动过去,才伸手替她掠了掠头发,叹道:“阿琬,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我们什么事都不提了,你千万别再离开,好么?”竹琬哭着摇头,道:“不可能了!”
萧鹤心中一沉,如坠深渊,缓缓放开了手,说道:“十九年前,你宁死也不再跟我;十九年后,你还是这样一句话?倘若你只是为说这一句话而来,你又何苦?”
竹琬满脸都是泪痕,侧着头看他,良久才笑了一笑,道:“是啊,我又何苦?原是你逼得我非现身不可……可是我不来这里,谅你也寻不着我,我是存心要等你来,你也明白。”
萧鹤默然,过了一会才道:“我明白。”
两人并肩坐在床沿,各自相看,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自己影子,也不知是桌上烛花闪动,还是眼底都蕴着泪水,只觉对方身影一时模糊一时清晰。萧鹤也涩涩笑了一声,道:“你是存心也好,到底还能让我见上你一面。你今日……今日那同党,是你天山派的同门么?”
竹琬冷冷的道:“我要找本门的人对付你,十九年前便找了,何必等到今日?”
萧鹤颤声道:“那么……难道是徐……徐……”竹琬冷笑道:“徐林轩么?他是你师弟,和我有什么干系?我不妨告诉你罢,是谁步我后尘跳下无声崖陪我,便是谁和我在一处!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依傍?你那位好师弟生也罢死也罢,我可没放在心上,你爱将他和我扯到一齐,那也由你,反正我这名声都担了十九年,也不在乎一直担到死了!”
萧鹤心下轰然如震,用力拉住了她,失声道:“你说清楚!你跟我说,当年……”竹琬摔手道:“当年的事,到如今何必还要说清楚?你十九年都过来了,现下也用不着再问,不清楚反而更好,至少还能恨我,免得你懊悔!”萧鹤颤声道:“不,阿琬,你不知道我这十九年是怎生过的……我一定听你说个清楚,不然的话,这一世死不瞑目。你……你难道是故意让我恨你……”竹琬冷冷的道:“我是为你着想,到了这地步,你不恨我又能怎样?恨我的时候,就不用去恨自己。我左右是死了,冤不冤枉有什么要紧?”
萧鹤凄然道:“阿琬,你最是知道我,我一直不敢去想你是冤枉,连怀疑都不敢怀疑,就是因为你已经死了!我怕我想明白了,却已反悔不来……”说到这里,不由得哽住了,他顿了一顿,忍不住又问:“当年……究竟是怎么样?你跟我说好么?”
竹琬背对着他,慢慢的道:“当年的事,还有什么可说?你几曾有半分明白过我?其实我要是当真不想嫁给你,哪怕我家里逼得再紧也是枉然;我要是当真另外恋上了人,那么打和别人相好起我就会跟你一刀两断!你当我什么事不敢?我一向由着我性子,什么事不敢摊明了做,用得着偷偷摸摸?”
萧鹤心中又是一阵剧烈的震荡,轻轻扳转了她身子,凝望她眼睛,隔了良久,两行泪水自眼中缓缓的流了下来。
竹琬无数次想象过他听到自己言语之后的神情,这时不论萧鹤大惊也罢,狂喜也罢,她都不会再放在心上,但萧鹤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怔怔望着自己流泪,她反而心头一紧,猛然立起身来退了两步,道:“你做什么?”萧鹤哽咽道:“我……我错了!我就知道我多半是错了,阿琬,你原谅我好么?”
竹琬转过脸去,幽幽的道:“十九年前,你便应该说这一句话的。现下再说,却已迟了。”
萧鹤一把抓住她手,大声道:“不,还不算迟,至少今生今世,我还能见到你,求你原谅……阿琬,我知道你一定恼我恨我,我也不敢要你一时半会就回心转意,可是你留下来罢!哪怕留在我身边折磨我,出了你十九年来的怨气,也是好的,我求你了!”
竹琬冷然一笑,道:“我留下来?留着和你钟师妹共事一夫么?”
萧鹤心底陡然一寒,失声道:“你……你容不下……”竹琬道:“好笑,这时候还问我什么容得下,容不下?我们各自两不相扰便了,何必拿些俗事来说,没的辱没了我!”萧鹤急道:“你……你不要说赌气话……”竹琬道:“我不是说赌气话!事到如今,你也该知道是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倘若还存着这样的想头,你也未免太痴。”她望着萧鹤脸上神情,冷冷的又道:“你该懂得,到了这个田地,还有什么法子?退一万步来说,假使我肯回头,却定要你抛弃你钟师妹,你做得出来么?”
萧鹤颓然坐倒,以手扶头,好半天也答不出话来。
竹琬缓缓的道:“我说你迟了十九年,那是不错的。十九年前怎么闹法,都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过了这些年,牵扯太多,再不能肆意任性的做去了。”萧鹤道:“不,阿琬,无论过了多久,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你不相信么?”竹琬冷冷的道:“信不信有什么两样?你再怎么一心待我,到底是已经和别人十九年夫妻,儿女成群……就算你能为了我一朝舍弃,这样的负心薄幸,我也不要信赖。”
萧鹤听她这几句话说得冰冷异常,心中一痛,叫道:“阿琬!”
竹琬回过头去看他,道:“我不是好心肠,也不是狠心肠,这是我一向的脾气如此,你还能记得么?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和阿瑶一齐寄养在你家的时候?”萧鹤握住了她的手,握得极紧,喃喃的道:“你很小很小的时候……”
竹琬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脾气执拗,也霸道得厉害,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非得独个儿占着不可,连阿瑶也不肯相让。有的时候,你们劝我和阿瑶分着玩,又或者给阿瑶玩过了,我就索性把整个儿都扔给他去,再也不肯碰上一碰,哭闹得谁也劝我不歇。那时候阿瑶什么都让着我,因此你们时常骂我是坏孩子,你还记得么?”
萧鹤低声道:“你向来是坏孩子的,我……我心里,偏偏就只有你这个坏孩子!”
竹琬道:“我自小心里就是这样想法,一样东西,是我的就全是我的,要不就干脆不是我的,我决不要跟人分着,倘若那样,不如一点儿都没有。就是我最心爱的东西,不能全是我的,我也宁可不要。长大了之后,虽然懂事了,也收敛了许多,可是在要紧的事上,我还是那样,要么不让,要么不要。”萧鹤凄然道:“你如今……是‘不要’了?”
竹琬咬住了牙,点头道:“不错!”
这两个字一出口,室中更无别般声息。
萧鹤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道:“阿琬,你是故意我罚我,你罚我冤枉了你十九年,负了你十九年,因此你这样惩罚我!是不是,是不是?”竹琬摇头道:“我不是罚你!事已至斯,我惩罚你又有什么用?”萧鹤大声道:“不,我知道错全在我,你罚我也是该当,可是……你总得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不能便这么离开了我……”不由得语带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竹琬在他身边缓缓又坐下来,道:“要错,大家都错了,要不都没错,只是造化弄人!我不罚你,也不要补过,已过去十九年,还有什么过失补得回来?这些事情,不是几句话便能勾销的。”萧鹤叫道:“我知道我对你不住!可是你……你不能……”竹琬截住他的话道:“你没有对我不住!要错就错在当初,现下你应该和你钟师妹在一齐,过你们的太平日子,不该来管我,你也管我不着!”萧鹤黯然道:“阿琬,你真当我过的是太平日子?没有了你……”竹琬道:“没有我,你已经过了十九年了。”
萧鹤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涩然道:“是啊,都过了十九年……你是决意离开我了?”
竹琬道:“纵使我不是决意,我们也只剩下那一条路。你就当我还是死了,当我没回来过,好好的过你的日子,这世上也没有谁离了谁便活不下去。”萧鹤望着她不语。竹琬淡淡一笑,道:“这番话我若是早说开就好了,却误得你们这些年来同床异梦。其实你不觉得么?虽说你不是象爱我一样爱你钟师妹,但你们在一起,才真正是过日子的夫妻。有的时候我也想,你到底爱我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跟你全然不同,反倒教你这般发了疯似的执著?可是你如今也不年轻了,应该明白,这样的不相同原本就不该在一处……到了今日地步,哪怕你不肯撒手,我难以割舍,却也该明白这毕竟不合适,我们也只有这一条路。”
萧鹤突然激动起来,高声道:“阿琬,这就是你的意思?”竹琬又道了一声:“不错!”萧鹤咬牙道:“我煎熬了十九年,你还是恨我,说来说去都是这个意思!你……你是成心回来一趟,让我见着你,让我受这番折磨,是不是?你又何必回来,你又何必活着?”说到此处,悲愤再难抑制,反手一掌,直击得墙上泥灰簌簌而落。
竹琬缓缓的道:“我能活着,并不是我要活着,只是自己也做不了主。你最好便杀了我,那什么都省心了。”
萧鹤提起一掌,又待往床沿击下,听了她这两句淡然说话,忽然间怒火全消,哀痛却更深了一层,张臂相抱,流泪道:“阿琬,你这是什么话?我难道能杀你?你……你还是活着的好,就算你不要跟我,也总比你不活在世上……我心里……”
竹琬已是满眼含泪,却忍住不落下来,挣脱他怀抱,轻轻的道:“是你不好,也是我不好,当年的一时意气,我们都要用这一生一世来偿还,这是注定了的事!”萧鹤叫道:“我不信命!”竹琬道:“难道我信命?这不是命,只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我是这样的人,酿成后果才会这般。一切事情,都是我们自己造就的,想更改也更改不来。”
萧鹤凄然看她,脸上一片深深无奈之情,说道:“阿琬,你比我明白得太多。”
竹琬道:“我用了这些年来慢慢明白,还不够么?”她微微出神,又道:“你还记得罢?当年我们在临安相遇,三生石畔相会。后来阿瑶跟我论起这三生石来,说道前生虚妄不能追,来生渺茫不可求,三生之中,只有今生今世由得了自己做主,万万不应该再自己耽误了去……纵然明知如此,我们还是自己耽误了这一世,什么事岂非都因我们自己的性子,才种下这般因果?其实我们的因缘,跟什么人都无关,跟什么冤枉误会也无关,是我们自己不能够长久。”萧鹤道:“因此你不要和我在一起,过了十九年,你也不要和我在一起?”
竹琬按住他手背,道:“这不是过了多少年的事,即使过了十九年,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哪怕我们都已变了,也只是离得更远。硬要在一起,不成的。”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谁也不说一句话。隔了良久,萧鹤才惨然一笑,低声道:“阿琬,你知道么?这十九年来,我时常梦见你。”
竹琬别开脸去,默然不语,心道:“难道我哪一天没梦到你了?”
萧鹤轻轻的道:“我在梦里,每次都是那一日的情形,你跑在前面,我自后追着。眼看便要追上你了,你却猛地往悬崖跳了下去……我伸手去抓,已经抓着你的衣角,手中却突然没了你的重量……阿琬,你知道么?每次梦到这时候,我心里就如撕裂了一般,我常常便那么叫着你的名字醒过来,全身都是冷汗。我老是想,事情已是这样无可挽回,为什么我连梦里也得不到你?我若是还能和你见上一面,好好说几句话,哪怕是梦也好啊,可是老天就连好梦也不给我一个!阿琬,我现下是当真又见到你了,却没想到你比梦里还要忍心。你既决意就此离开我,那又何必回来相见?又何苦回来让我空欢喜一场?”
竹琬满眶热泪终于又落了下来,道:“我又何苦回来?我难道是想回来的么?我躲了你十九年,十九年我一点不要见你,今日我也不想见到你,谁教你定要逼我现身?我本来就想走得远远地,永远也不踏西域一步,谁又教你让我生了剑儿,让我割舍不下……”她一说到儿子,声音便哽咽了,泪水也急涌出来,哭道:“我不该生了剑儿,也不该把他一个人撇在你这里!我们两人如何如何,全是你自招的,也是我自招的,吃这般苦楚也是该当,跟剑儿全不相干,他凭什么要为此遭罪?还不如我当时便不生他,也省得烦恼……”她与丈夫重会,明知两人再也无法厮守,虽然句句言语毅然决然,心下却着实凄楚难当,再一念及儿子,不由更添伤心,重增愤慨,忍不住失声而哭。
萧鹤伸手揽住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是我待剑儿……待剑儿不好。”
竹琬哭道:“你自己也说待他不好,那就是没错怪你了,是不是?剑儿只不过是个孩子,又没招你惹你,你为什么就瞧他不惯?为什么就定要逼他去死?”
萧鹤身子一震,竹琬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手在发颤,过了良久,他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剑儿……阿琬,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竹琬推开他手,大声道:“不管怎样,他总是我们亲生的儿子!别说他是给你冤枉了的,就是他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来了,你也不该那样对待他!”萧鹤叹道:“我是势不得已!你也明白我的处境……”竹琬怒道:“什么势不得已?还不是为了你们姓萧的名声比人性命更要紧!你凭心说,你就没想过剑儿也是冤枉的?只因为反正已经丢了你家的脸,你就不依不饶定要逼他到死为止,对不对?反正你十九年前已逼过我了,如今尽可以也把剑儿往那条路上逼,你家的名誉保全了,你也就心满意足了,对不对?”
萧鹤待她说完了,才凄然道:“阿琬,如今……到了如今,我若说我也爱剑儿,并不下于爱你,你定是不信的,是不是?”竹琬咬住嘴唇,过了一阵冷冷的道:“我信。”
萧鹤看着她,竹琬道:“我相信你确实是爱剑儿的,并不下于爱我……我难道不就是因为你爱我才毁了一世么?你如今又毁了剑儿,我太明白你这样做了!”
萧鹤叫了一声:“阿琬!”重新伸手拥她入怀,亲在她脸侧,唇舌间咸咸涩涩,却是尝着了她面颊上的泪水。他心中也是酸痛难禁,闭上眼睛,但觉竹琬将头靠在自己胸前轻轻哽咽,一霎时间,只盼世界就此灰飞烟灭,这一刻就是永恒,这一场梦纵使千苦万苦,也不要再醒转的好。只听外面叶声萧萧,宛如悲泣,风声中却隐隐传过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