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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南线之 恨为何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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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杜晏一行人告别了陶栀一家,乘上莫唯所赠的大帆船,再次沿着海流向南进发了。“海与天的尽头”,这在泉州城水手中流传的传说,这个无限自由的所在,杜晏真想亲眼看一看。还好同行的云居雁和赌鬼怀方,也是顶孩子气的人,才能兴高采烈地陪他来做这毫无意义的冒险。
这日,船行至南洋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岛国,他们便停下来补给物资。岸上土著居民听闻有中原商船到来,纷纷送来当地土产与他们交换。
这其中,杜晏他们竟发现了一柄中原的短剑。赌鬼一见到这柄剑,眼睛都直了,回过神来之后,就二话不说地要上岛找人。云居雁说:“这剑是几十年前昆仑真武门弟子所佩的防身之剑。”——杜晏素来不喜欢这种江湖宿怨,但事关小菱的赌鬼大叔,他也不能袖手旁观,所以只好陪着赌鬼上岛。
此刻的杜晏,正一个人穿行在南国奇异而危险的树林中,找着一个不知名的中原人。赌鬼坚持要暗中搜寻,不肯叫上当地向导,因为“那些真武门的败类鼻子都灵得很,当心他们得到消息便又逃了”。于是,杜晏将水手们都留在船上,自己和云居雁、赌鬼兵分三路,悄悄上岛寻访。
杜晏来到一处长满了奇花异草的岩洞边,泉水汇成的小溪从洞旁流过。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溪水放到口中一尝:“血……!”他心中一惊,再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花丛,只见一个浅紫衣衫的男子,就站在离岩洞不远的一块爬满青苔的大石上。
明亮的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巨树枝叶,只剩几缕光丝,落在男人灰白的头发上。这个幽暗森林中的男子背影,不知怎么竟让杜晏觉得分外寂寥。再一细看,只见地上有蜿蜒的血迹,从洞中一直延伸出来。那男子身后的地上,跪伏着两个佝偻的身影,正在不断抽搐,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那两人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痕,但从那痛苦的模样,杜晏也能猜到,他们的心脉筋络大概都已受了重伤了。
“怀生在哪里?”那背影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却又清澈,杜晏不由浑身一震。见地上两人颤抖着不开声,那人又说,“你们躲在这密林洞中,到底被我寻到。你们又何必为怀生苦苦拖延?”
“慕容师叔……”一个人挣扎着,努力地向那男子爬去。
“你们不用求我。”那男子的声音听来毫无起伏,“当初你们屠杀露江的族人,人数逾万,便该知有今日。我从中原一路追来此处,便是要了结这段三十年的恩怨。”
“慕容师叔,你给我一个痛快吧……怀生他在,岛东的百果庄里……”
听闻此言,那被称为“慕容师叔”的男子慢慢转过身来:“是吗?多谢你了。”说完他头也不回,转身便向密林深处走去,几乎是一晃眼之间,便走出了好远。
“请,请等一下……!”杜晏再也忍不住,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喊道,“‘剑魂’慕容大侠,请等一下!”
慕容这才回过身来,满布沧桑的脸上一片沉静,看不出喜怒:“你在那儿躲很久了吧。”
杜晏有些尴尬,但还是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大声道:“晚辈杜晏,乃京城武杜家第五代传人。因在这密林中寻一个人,无意中冒犯慕容大侠,实在对不住,还请慕容大侠海涵。”
慕容听他是杜家传人,才凝神看了他两眼,说道:“杜锋的儿子,好得很。令尊武学上虽远逊乃祖,然一片侠义心肠,却是当世少有……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别过。如你我有缘,日后再见。”说完又转身要走。
“慕容大侠!”杜晏几步抢上前,指着地上两名真武门弟子急道,“他们心脉已损,眼下痛不欲生,不管大侠与他们有何深仇大恨,也不必如此折磨他们……”
慕容冷冷地看向地上两人:“当年昆仑山巅一战,你们几个设计暗算于我,若非我硕儿师侄舍身相救,我早已不在人世。可是硕儿,他才十六岁,就这样没了……还有被怀生打伤的韩菱儿,她临终前所受的苦楚,又岂是你们可以补偿……”他这样说着,长叹一声,然后便一闪身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杜晏无奈,回身走到那两人身边。那两个昔日的昆仑真武门弟子,为了追求至高的武艺而堕入魔道,犯下许多伤天害理之事。可如今,他们也不过是两个四十多岁的小老头儿,为了躲避仇家而远离故土,还马上就要死了。
杜晏伸手摸了摸他们的腕脉,发现他们的经脉已被极柔内劲寸寸震裂,回天乏术却不至于立毙,只能在麻痒剧痛中一点点走向死亡。
这时,两人中伤势较轻的一人努力地抬起头,望着杜晏,眼中已全是泪水。杜晏叹了口气,抽出腰间长剑唰唰两下,分别送入了他们的心窝。那两人还来不及感到疼痛,便已气绝身亡。
做完这些,杜晏收起剑来,向慕容大侠离开的方向追去。密集的藤蔓扯裂了他的衣服,他也顾不得了。他想,那个慕容大侠口中的“怀生”,多半就是赌鬼要找的人——那个害死云居雁母亲韩菱儿的凶手。
慕容大侠脚程甚快,可杜晏这两年在云居雁身边,学了不少真武门轻功,倒也勉强能跟上。而且,这原生的密林,人行的踪迹极其明显,杜晏一路跟来,也不曾错失了方向。于是,他和慕容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在这密林中无声地疾行着。如此尾随一位当世高人,本是极失礼的事,慕容却好似默许了一般。
他们穿过密林,绕过几个土著村寨,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座飘着浓郁果香的园林之前。杜晏随着慕容登上一处高岗,整座庄园立时展现在他们脚下。
“真漂亮啊!”杜晏忍不住赞叹道。不错,这庄园的格局一看就是出自中原人之手,规整、大方却又精巧、细致,各种当地果树分门别类、各得其所,无不欣欣向荣,好生惹人喜爱。
“用真武密经所载的上古阵型来修果园么……”慕容突然喃喃自语道,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怀念。
突然,百果庄里一阵响动。很快,一个本地装束的男子背着一个大木桶从房里走进了果园,他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阿爸,剪剪子——”小一点的男孩奶声奶气地喊着,讲的却是中原话,手上还挥着一把大铁剪刀。
那男子也用中原话大声答道:“今天不修树枝,阿爸教你给树除虫子!”
“抓虫子,好呀好呀!”男孩快乐地拍着手。
旁边那个女孩却一把揪住他的后颈子,娇声叱道:“别跑那么快,那水有毒的,你知道啦?”那女孩看着有十来岁年纪,正是最鲜嫩的时候。
这时,主房窗口,一个妇人探出了身子,叽里咕噜地喊了几句什么,那男子应道:“知道啦,我不让真儿碰这药水就是!阿水你就放心做饭去吧。”那妇人这才高兴起来,又冲着男人叽咕起来,语调甚是甜蜜。
见了这情景,杜晏和慕容都沉默了。看见慕容脸上那肃杀的神情,杜晏知道,这男子肯定就是怀生,那个凶手。当年他所伤害的人早已和她的爱人、亲人们幽冥永隔,使他们留下了一生的伤痛,可是那个凶手,却和和美美,尽享天伦之乐。
“怀生这混小子,还是没忘了他师父奉剑使教他的用毒之术啊。”突然,一个恨恨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可是用来给果树除虫?哈哈、哈哈,倒还真有出息!”
杜晏回头一望:“赌鬼大叔、云姐姐,你们也来了!”
慕容没有回头,但声音也是柔和的:“是你啊,怀方。还有……十九儿?”
云居雁却并不拘束,上前一把扯住了慕容的衣袖,欢然道:“慕容伯伯!”
慕容这才偏过头来,细细地瞧她,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十九儿,你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如何还这般没规没矩。”
“人生在世,不拘不束,这是爹教我的!”云居雁得意地笑答。
于是连慕容也没有办法:“你真不愧是长天的孩子……”
三人简单地厮见过后,赌鬼便问慕容道:“师叔,你何时寻到这里来的?”
慕容道:“三年前,我听说怀生他们几个逃到南洋一带,我便出海来寻。直到几天前,才访到他们在此地的藏身处。”
赌鬼闻言叹了一口气:“唉,我真是个世上最没用的人。只听说他们流窜在沿海一带,我就躲在泉州港天天傻等消息……直到自己也没几天活头了,才想着出海来碰碰运气。哈!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怀生那混蛋如今也是这里的一方豪富了,家里下人众多,其中一个便偷了他的真武剑来卖……”
赌鬼一时激动,说个没停,慕容却眉头轻皱,伸指搭上他的腕脉:“怀方,你病了。”
“咳,我早就该死了!”赌鬼毫不在意地摇着头,“当年若不是我无知轻信,而是早一点把那些人的恶行告诉师叔,也许结果就不会那么惨……”
“怀方,你当年只有十来岁……”
赌鬼却惨笑道:“怀生他当年给韩师妹下毒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岁!要不怎么说自古混蛋出少年呢!”
杜晏在一旁默默听着,渐渐明白为什么素以仁义著称的慕容大侠,方才会对那几个真武弟子下那样的狠手。三十年前那场真武门变乱,先是上万的梦鸷族人被虐杀,后是慕容大侠他们与师门反目,他们一生的轨迹都在那一战中被改变了。对他们这些幸存者来说,将那批参与暴行的始作俑者赶尽杀绝,是他们告慰逝者的唯一方法,否则不管他们在江湖上收获多少盛名,也始终无法解脱。
这一刻,杜晏好想马上飞到殷夕菱身边,对她说:知道吗?你的赌鬼大叔失约了不来看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赌鬼又道:“怀生就是最后的漏网之鱼了?”
“不错,当年向露江的族人施暴的真武孽徒,只剩他一个还活着了。”慕容淡淡说来,听不出这其间有多少血雨腥风。
赌鬼闻言,看向云居雁道:“那么,这最后一人,便交给十九儿吧。这人是害死韩师妹的元凶,理当由十九儿来亲手了结。”
云居雁望着她的慕容伯伯和怀方叔叔,略一犹豫,还是拔出了冰火双剑,反身向百果庄走去。杜晏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思考,身子却已动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挡住了云居雁的去路。他知道,云居雁从不将自己和他人的生死看在眼内,只要她一踏进百果庄的大门,那家人必将迎来最可怖的噩梦。
可是,当杜晏遇上慕容和怀方那质询的目光,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们已是半辈子都生活在噩梦中的人,而杜晏这个从小在亲人之爱中长大的幸运儿,哪敢在他们面前说一句“冤冤相报”“慈悲为怀”呢?
所以,杜晏就这么一语不发地挡在云居雁面前,甚至没有一点拔剑的意思。他只是看着她,甚至有些手足无措。那一刻,天地都很安静,海浪声和风声都远去了。只有百果庄里传来孩子的笑声,那么清晰。
忽然,云居雁轻轻一笑,把一青一红两把神剑又插回了鞘中。然后她走上前,一手拉住慕容,一手挽住怀方,轻松地道:“我们回去吧。”
“咦?”这回轮到杜晏大大吃惊了。
“回去吧,”云居雁又说,“我杀了那个怀生倒不打紧,可他的一双儿女,从此就没有爹爹了——那岂不是和我小时候一样?我知道,那滋味可不好受。”
赌鬼有些着急:“那韩师妹的死和她临终所受的万般苦楚,也就不报了?”
云居雁深深叹道:“怀方叔叔,其实我娘临终之苦,不在身上,却在心里。我爹一生待她如亲生妹妹,可却没一日当她是妻子。”
杜晏闻言浑身一震。他突然想起,当年在云家祖墓里时,小菱就曾断言说“别看冰棺中的韩菱儿有夜明珠和宝剑陪葬,说不定那玉像才是这墓里最尊贵的人”,今日看来果然不错。可是承认真相,却是那么难。
云居雁又对慕容和怀方柔声道:“其实,当年娘死的时候,我心里只想让爹为她赔命。因为这世上欠她最多的人,是我爹,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可若不是真武门变乱,凌姑姑不会走,娘也不会嫁给我爹。所以又不是爹的错。”
“可是云姐姐,要怪罪的人太多了。你真能不怪罪吗?”杜晏轻声问。
“……我能。”云居雁沉吟片刻,才慢慢答道,但这两个字却掷地有声。然后她笑了:“晏儿,你以前说,我不是疯子,只是小时候遇上了一些怪人……是啊,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那么恨我爹、恨我娘,但又可怜着他们。”
望着云居雁的笑容,杜晏只觉从心里暖了起来。这个如冰雪一样的美人,还是第一次笑得这样无限温柔。
突然间,慕容冷冷地转头盯住杜晏,问道:“杜家的小子,你敢不敢接我三招?”
杜晏一愣,但却没有分辩,只是恭恭敬敬地抽出自己的剑,昂首回道:“当然。请慕容大侠赐教!”
慕容却一甩袖子:“用不着现在。我会在昆仑山上等你,你准备好了,就来找我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有他的声音随风飘来,如呓语,如歌吟:“剑乃凶器,惟仁者御之。所谓人剑合一,只在以仁主凶……呵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慕容这番状似疯癫的行止,让在场三人都有些怔忡。半响,赌鬼才道:“师叔怕是开悟了真武门传说中的剑道至理了……”
杜晏也若有所悟,却又有些不得要领,只是望着慕容离去的方向,久久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