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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北线之 今我来思 ...

  •   春风吹绿草,又是一年生。元琅在陆环墓前新填好的土丘上坐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些散发着清香的新土里,不久就会生出绿油油的小草吧。那时,陆环大概就不会寂寞了。

      “大师兄,这里就是你和二师兄的老家么?”殷夕菱陪着元琅在土丘坐下,轻轻问道。
      “是啊,这里——”元琅伸臂一指,“小时候陆环家在这儿,我家在他隔壁。我俩的爹本是同乡好友,我娘和陆环的娘又是亲姐妹,所以连家都搬到了一起……”

      难怪他们比亲兄弟还亲呢。若不是三十年前这里一场大旱,害得他们举家逃难,这两个好兄弟大概会安安稳稳地在家乡长大,而永远不会踏入江湖,经历这一场腥风血雨。

      “当年我们逃难离家时,陆环还是个小婴儿,他大概是不会记得这里的……”像是看透了她的感慨,元琅悠悠说道,“在他心里,师父师娘就是他生身父母。师父曾教我们男子汉学武报国,他就当真一点儿也没有违背……”

      殷夕菱伸出手,轻柔地用指腹抚摸着元琅的鬓角。她知道,他心中的悲苦,已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宽慰的了。

      然而元琅抬眼望着她,勉强一笑:“没事的,我这不还是,带他回家了嘛。”说完,他提起刚打来的一壶家乡老酒,打开壶盖,将一壶酒统统洒在陆环墓前。
      酒味浓烈呛鼻,只是最普通的农家浑酒。可是,这毕竟是家乡的味道啊。

      三个月前,公主府军大败凌露江率领的部落联军之后,西域战事突飞猛进,攻向突骑施王国腹地的通路已是完全打开了。
      可公主府亲卫队统领元琅,却突然向同襄公主请辞,要求将陆环的坟墓迁葬归乡。公主起初不允,元琅便趁夜留书一封,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汉军营地里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陆环的棺木。其实,以他在公主府军中的武功声望,也根本无人敢带兵前来捉拿他。

      可是三日之后,还是有一个人追上了他。
      “大师兄!”那人笑嘻嘻地大声唤他,“公主有命,让我回京养伤——顺便也送咱们元统领一程。”
      元琅久久地望着她那一副说谎偏不打草稿的得意模样,几次想要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似的把脸一偏:“……叫我元琅。”

      于是,违命潜逃的元琅,和不知道是不是矫诏潜逃的殷夕菱,一起护送着陆环的棺木和他的水碧刀,一路向东行去。三个月时间,他们将北地的滚滚风雪渐渐抛在了身后,走进了吹暖中原大地的那一场春风。

      话说他们葬了陆环之后,便在元琅故乡新建的村子里小住下来。这里的人三十年前在旱灾中四处流散逃难,可时过境迁,曾经离家多年的人也渐渐地迁回来一些,又建起了新的村镇。
      可惜元琅四岁离家,乡音倒还是那些乡音,可村里的人,他却一个也不识得了。大家也只当他和殷夕菱是一对过路的小夫妻,并不曾多问什么。

      这日午饭过后,元琅和殷夕菱正沿着村外的小路慢慢地散步。殷夕菱看得出,元琅在这陌生的“故乡”多少也有些住得厌了。他本是飞扬跳脱之人,虽因陆环之死、陶栀远嫁等事有些心灰意冷,却终究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
      有些人生来就属于江湖,这一点殷夕菱可是感同身受。

      突然,元琅站住了身子,问她:“你左手的暗器,练得如何了?”
      殷夕菱一愣,不知他怎么忽然想起来考校自己的功夫,但还是如实答道:“这几个月我自己习练着,基本的暗器手法都已练会。只是速度和力道上,比右手还是差些,况且这段日子也不曾与人过招,也不知左手实战时的准头到底如何。”
      “好,既是这样,往后便由我来给你喂招。”元琅简短地说道,然后突然扬眉一笑,目光炯炯,“我听说同襄公主帐下的殷护卫号称‘殷七百变’,自创的暗器阵着着连环、千变万化——我元琅特来领教一番,可不要叫我失望了哦。”说完他又回过头,自顾自地走远了。

      “哈?”这什么人啊,先是一本正经地摆出大师兄的派头,然后又开始赤裸裸的挑衅?唉,他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个性,以前总有二师兄在他身边遭罪,陆环不在的几年,他倒还多少收敛些。如今眼看着又要发作了!所以殷夕菱也不客气,随手摸到一颗小石子,便就手向他的后脑勺扔去——看招!她才不会像二师兄那样惯着他咧!

      然而元琅头也不回,只伸手向脑后一摸,便将那颗偷袭的小石子稳稳纳入掌中。
      “唉呀呀,这种程度,真是名不副实、十分可笑、笑破肚皮、羞死人呐——”元琅蹙着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痛心疾首地叹道,“看来,身为你的大师兄,我得好好花时间调教调教你了。别说是一年,我看,还是一辈子比较妥当些。你说呢?”
      “咦?”殷夕菱发现,自己真是有些变笨了,竟然窘迫得不知该怎么回应。什么是一辈子?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一辈子啊!

      正当她要开一个玩笑把元琅挡回去的时候,村长突然向他们跑来,边跑边喊:“元大侠、殷小姐,出事了,出大事了——!”

      那老人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时连话也说不清楚。还是元琅眼尖,一眼瞥见老人手上的一个信封,连忙拿了过来:“这是……十二盐帮的专用密信?”
      殷夕菱也浑身一凛,她知道,“十二盐帮”是大运河上十二个大小盐帮的合称,属于运河沿线最大的地头蛇。“送信的人呢?”她连忙问。
      老人抚着胸口,连连摇头表示不知道,然后又用手拼命点着殷夕菱,意思是这信是送给她的。

      “给我?可是我和十二盐帮从无瓜葛……”殷夕菱疑惑着,小心地拆开了信封。信只有短短几行,她才刚扫了一眼,便如遭雷击,脸色刷的一下白透了。

      元琅见状,吓了一跳,急忙将信夺去。只见信上潦草写道“某身染重疾,无力依约前往京城相见,望前来江南琴台花船一聚。赌鬼大叔。”
      从笔迹看来,写字的人确已内息枯竭,命不久长了。

      那老人总算把气喘匀了:“盐帮派来的人说了,这封信他们是看、看在京城杜若扬公子的面子,特来送与殷小姐的。”
      “若扬……?呵,这小子,看来他这几年混得倒也不赖……看来,这‘赌鬼’便是送你来杜家的那位千手赌神怀方罢?”
      殷夕菱凄然抬眼:“这些你都知道?”
      元琅满不在乎地一笑:“这个自然。大内里本有专人负责收集天下武林情报,各类人物掌故,尽在掌握之中,我也不过是近水楼台罢了。别说是你,每个师弟师妹拜入杜家之前,其身世背景,我都要为师父整理一份,密送到府上的。”
      殷夕菱想想也是,以杜家在武林的身份,收徒时本就不会草率。但她还是忍不住追问:“那,那我的身世……我在遇见赌鬼大叔之前的事,你,你都知道吗?”

      此话一出,元琅立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只见他微微皱眉,想了一会,然后一脸少见的郑重神色,盯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是,我都知道。你娘本是琴台花船的姑娘,后来嫁作富商妾侍,而你正是庶出女儿。你之所以会在琴台花船遇上赌鬼怀方,却是在娘亲死后,被心怀忌恨的大娘卖给了人贩子的缘故。”

      这些往事,在殷夕菱心中,是一生都难愈合的巨大疮疤。遇到赌鬼怀方以后,她曾对自己发誓,要永远忘掉过去,只为将来而活。所以即使她成为杜家高徒,对这些事也是讳莫如深,惟恐旁人知晓了她是小妾之女,便将她看轻了。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藏、怎么装,那伤疤依然在那里。她不喜欢亲近任何人,甚至是对她最好的杜晏。因为在满心温柔的杜晏面前,她比任何时候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口的疮疤在叫嚷着:我恨。

      “……我以为我已经看开了。”半晌,殷夕菱才僵硬地笑了笑,面上已有了点点冷汗。
      “那么,听我说这些,还是觉得很难受吗。”元琅低声问。
      “……是啊……很难受,我也知道这很没出息,但是,真的,是很难受的啊。”在元琅的注视下,殷夕菱一点一点地说着,几句这样简单的话,却好像耗尽了她一生的勇气。

      元琅苦笑起来:“你啊……从来就没有向别人说过自己心里的感觉吧。一直这样自己绷着,藏着,有什么意思呢?”
      殷夕菱瞥他一眼:“你试试在琴台花船那种地方住住看,一天到晚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但凡掉一滴眼泪,说一句真心话,转天就能被半个城里的人拿来当笑话。”
      “可是,你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了。你忘了吗?”元琅肃然道,“你在杜家,你在公主府军,你早就和过去不一样了。”
      “可是……我……”殷夕菱突然觉得很茫然,明明早就咬牙决定要过和以前不一样的日子的,可是在不知不觉间,却还是像以前一样对自己、对别人,到最后,才发现什么都没改变。

      但是现在突然有个人,把她心里的秘密戳破了——他告诉她,不管如何隐瞒,她的身世也不会改变,而且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只是她自己一直在骗自己而已。

      但是那个人却又说:“其实,你的过去,在师父师娘看来,也根本不算什么。他们托我查你,只是要确认你与其他江湖势力有无恩怨瓜葛罢了,至于正庶之争,原是你的家事,与你在杜家的一切,半点也没有干系。”他说着说着,眼角浮起一丝笑意,“说起来,我是难民之后,你是富家弃女,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弃谁,成不?”

      殷夕菱气鼓鼓地瞪着他,有心要骂他脸皮厚,可话到嘴边却变成:“……谁说过嫌弃你啦。”
      这时她原本惨白的脸慢慢泛起了一丝血色,霎时平添几分俏丽,目光闪烁,却又是那么明亮。
      所以元琅抓住时机,实话实说:“咦,你看你,偶尔害羞起来,还是很可爱的嘛。”

      殷夕菱二话不说,反手一掌劈去,却被元琅轻车熟路地牢牢架住。他侧过头,凑到她脸前,低声道:“你听好,我们杜家的弟子来自大江南北,除了若扬以外,人人都有一段伤心故事,这你定是知道。至于,你幼年时很倒霉、很悲惨,那一点也没错。可是,你拜入杜家,如今学艺有成,也早就是个大人了。从今以后,若再为那些小时候的事情,和我见外、和杜家的其他人见外,我作为大师兄,可要第一个罚你。记住么?”
      见殷夕菱撅着嘴不说话,他又道:“你如果心里实在恨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便回去将他们找出来,有怨抱怨、有仇报仇。我这人不讲虚礼,便是你亲爹,若你真的恨他,我也照打不误。这样,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哼的一声,殷夕菱甩开了元琅的手,支吾道:“要打、要打我自己会打,不用、不用师兄援手……”
      被元琅那样似笑非笑地盯着看,殷夕菱忽然感到胸口一酸,一股热气从胸中直冒上来,冲进了鼻腔。然而老村长还在一旁站着,一脸大惑不解的模样,所以她也只是红了眼眶,倔强地扭过了头。
      强忍了这么多年的泪水,即使是想哭,也早已干涸得哭不出来了吧。

      于是元琅背身走开,将老村长拉到一边说:“我和师妹此去江南,路途遥远,需要先打点些行装。敢问老人家,离这儿最近的商号在何处?”
      没想到,老人一听他这么说,便急了:“元大侠,你还要去什么江南!唉,怪老朽话没说清楚,其实刚才村里来了两个大老爷,宣的、宣的是圣上的旨意,说是要让你们进京听封去呢!”
      “什么?!”元、殷二人吃惊不小,连忙问道,“您刚说的大事,不是这封信么?”
      老人跺足道:“咳,信是饭后刚来的,我正要叫人把信捎给你,转眼便又来了两个京里的大老爷,嚷嚷着叫元大侠、殷小姐进京……唉,您俩快些儿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了一阵惊疑。怎么办?他们违令从公主阵前脱逃,却有京中来使寻到了元琅故乡,想是来者不善。
      殷夕菱急道:“圣上遣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直接抓我们进京问罪,二是以嘉奖为名让我们速速归京,以求戴罪立功……”
      “不管是哪种可能,总是不能轻易了结了。”元琅也叹道。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殷夕菱深深地望着元琅凹陷的眼眶,一字一句道:“大师兄,无论如何,我不会去的。赌鬼大叔还在江南等我,所以,不管是何人所命,小菱也,誓不向北。”

      “哦,是吗——那正好了——”元琅眼前一亮,笑容却仍是懒散的,然后他摸了摸身上,将最后一枚银叶子和赌鬼的来信塞到了村长手中,嘶声嘱咐道:“老人家,这些你都拿去,回村了就告诉大家,您没追上我们,连影儿也没见着,所以我们什么消息也没有听见。没听见,明白吗?”

      “什么?!可是,这是圣上的旨意……”村长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显是不肯帮他们圆谎。
      元琅却也不恼,仍是笑眯眯的,把袖子一挽,露出小臂上一块骇人的狼形伤疤:“您看,老人家,在下以‘血狼’之名请求您,就说您追出了村来,却什么人也没见到。”
      殷夕菱这时也嬉笑起来,从身上摸出了暗器囊,随手掏了几样还闪着寒光的物事,边把玩边说:“是啊,否则,您家里那位马上就要上京应举的小儿子,路上恐怕有点不太平哦。”

      这样连哄带吓了一番,老村长早就张口结舌,只能点头如啄米而已。心中却在叫苦,怎么偏偏惹上了这两个煞星。
      可两位煞星呢,却高高兴兴地转过身子,沿着村外的小路,并肩跑远了。他们展开轻功,几下起落之后,老村长就果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江南的春天,总是有些乍暖还寒。可当殷夕菱再次踏上陈州的土地时,柳条儿却都生出了许多新叶,一片嫩黄鲜绿,在醉人的熏风中舒畅地摇摆着。

      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殷夕菱不由得渐渐慢下了脚步。尽管她这一路上快马加鞭,已经险些跑死了三匹马,可如今越是走近琴台花船,她心中便越是打鼓,几乎连多走一步也要吃力了。

      “怎么了,你怕?”殷夕菱转过头,正遇上元琅那线条冷硬的侧脸,然而他看向她的目光,却是温暖的。
      “不,我……”殷夕菱想否认,可当花船前街那座熟悉的小栈桥渐渐出现在视线里时,她的嗓子却牢牢黏住了,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小的栈桥上,依稀可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孤单身影。虽然距离还很遥远,可在殷夕菱眼中,却已出现了当年那人熟悉的模样:一个落魄的中年男子,戴着斗笠、腰间围着青色褡裢,一头乱发,胡子拉扎,手里还死死攥着个酒葫芦。

      当年,她遇见他时,他烂醉如泥,坐在雪地里,连眉目都被漫天落雪掩盖住了。可是如今,霏霏落下的雨雪也换成了丝丝飞舞的柳絮,而她终于回来了,回到这个她曾以为永远不想回来的地方。
      而那个她等了十多年的人,正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等着她。

      “你……为什么不哭呢?”那该死的家伙,偏偏在这个时候,把自己以前对他说过的话原物奉还,而且脸上还带着宽和的微笑。于是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只是任久违的泪水从眼眶滴落,一点一滴,都落入了足下这片,江南的土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北线之 今我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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