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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北线之 功成身难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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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绝对的黑暗,元琅将自己彻底地化身为黑暗。
在这天地一色的黑暗中,唯一的那点火光就显得格外刺眼。微红的炭火,此时看来是那样心酸。
元琅运起轻功,像一阵微风掠过茫茫的戈壁滩,脚步声完全掩映在风吹石走时产生的些微响动中了。
然而天上的月终究是仁慈的。就在元琅从那点火光边上闪身而过的时候,月儿钻出了漆黑的云朵,露出一片明亮的光华。于是,那个暗夜中孤独的守夜人才得以看到那一道剑光,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元琅的长剑过处,只在对方的眉心处留下极细的切口和淡淡的血线。这样的任务,他总想让对方的痛苦尽可能地减少一些。
下一刻,一阵疾风直逼元琅的面门!
他飞快地闪身躲开,手中长剑却已经绵绵不绝地缠了上去。在他稳住脚步之前,他的敌人已经失去了气息。
月色下,元琅看清,刚才对他发起进攻的是一个手执弯刀的白袍武士,他身上挂着一串古怪的饰物,饰物的数量显然是身为勇士的证明。不过,元琅并没有着意去数这位他一剑毙命的敌人究竟拥有多少饰物,因为不管那人多强大,他都已经是自己手上的冤魂了。
而元琅并没有炫耀这种事的喜好。
眼前这个几十人的营地,仍然在熟睡着。在江湖上,即使是最卑劣的强盗,也很少对酣睡中的猎物下杀手,但是元琅并不忌讳这个。从十六岁起,他所学习的那些最上乘的武功,便很少有机会能用在堂堂正正的对决上。作为大内侍卫,比江湖道义更重要的,是如何用最少的力气干掉最多的敌人。
此刻也不例外,他右手长剑急挥,左手抓了一把小石块连连掷出,眨眼间,已有十几二十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突然,一声响若洪钟的暴喝在荒凉的戈壁滩上炸开,连元琅也吓了一跳。然而他的动作丝毫不慢,只见他就手抄起一块石头,便往声源处击出。
当啷!对方一杖挥出,石块立时被击飞。
“好!”既然敌人们已被吵醒,元琅也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大大方方地赞了一句。令他惊讶的是,那人竟是个吐蕃僧,穿戴得还颇为隆重。
“我军还未进犯到吐蕃国境,他们竟已派了使者前来,这吐蕃国王倒也算未雨绸缪哇。”元琅心道,然后他剑尖低垂,气凝于胸。
这是和高手对决时才有的架势,代表的是谨慎与恭敬,以守为攻。他看得出,眼前这个吐蕃僧大概是剩下的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了,也许也是今晚唯一的一场恶战。
那吐蕃僧叽哩哇啦地喊了两嗓子,剩下的人都跳起来站成了一圈,把他和元琅围在中心。元琅见此情形,也只是对那吐蕃僧偏了偏脑袋,做出个邀请的表示。
于是对方挥动玄铁杖,向他砸了过来。这一下雄浑厚重,招式朴拙而变化繁多,显然藏着无尽的后招,凶狠而威严。这让元琅不禁想起,小时候在庙里看到的四大金刚像,陆环还曾经被它们吓得哇哇大哭呢。
不过元琅从来不怕它们。小时候是心底无私天地宽,后来愧疚多了,反而对天谴、报应之类的东西非常坦然了。所以他只是让真气顺着手臂,流向剑尖,长剑发出了低低的龙吟。“对不住了,大师。”他喃喃自语。
月亮完全出来了。所有人都看见,当那一杖离元琅的天灵盖只有一线之隔的时候,他仍然凝立不动。
但是当他动时,没有人能看见。
那顺着月华流泻而出的,是电光石火的一剑!
柳恒带着六名卫士躲在暗处,屏气凝神地等待着。今夜,他们必须按照计划狙杀前来向梦鸷求援的各部落使者,让凌露江以为,汉军恐惧他们结盟,这样才能从反面尽快促成这次结盟,以便汉军将之一网打尽。
眼下的战况与情报并无出入,实在让柳恒大大松了一口气。此刻元琅孤身前去使者们的营地偷袭,而他则带着数量有限的卫士们守在周边要道,以防有漏网之鱼。不过,当元琅的脚步声在暗夜里越来越响时,他还是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看来,他的七星弩阵是没有必要重出江湖了。
眼前那刚刚血战归来的男人随意地拎着他的剑,冲他歪了歪嘴角:“一共四十四人。比预料的要多一点。”
“全部完事了?”柳恒问。
“全部——”元琅懒洋洋地补充道,“要割头颅的话,派你自己的人过去。我已经把各部落使者的尸身挑出来了,别的随从和卫士,要来得及就帮人家埋了吧。”
柳恒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不过我们要快一点,天亮之前得带着使者们的信物赶回凌露江那里去。”
元琅点点头:“那么,我的事完了,接下来要跟凌君长说点什么,就都交给你了?”
柳恒再次重复道:“你放心。”然后他一挥手,六名卫士便跟着他钻入了夜色之中。
天亮之前。元琅皱紧了眉头。他知道,天亮时在凌露江的军帐里,陆环必须完成他的任务。虽然他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肯定要不惜代价、不折不扣地完成,就像他必须将那四十四人一个不留一样。
元琅长长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不舒服的一个夜晚了。
凌露江眯起眼睛,逼视着柳恒:“使者,他们远道而来,和你们一样都是我梦鸷的客人。你这样,却是何意啊?”
帐中的空地上,排着八个人头——周边七个小部落的使者,加一个吐蕃高僧。这是归来的柳恒送给凌露江的“礼物”。
柳恒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努力地迎向凌露江的目光。这并不容易,不仅是因为凌露江的威严,更是因为梦鸷卫士架在他颈间明晃晃的钢刀。
“君长,世上只有两种人,朋友,或是敌人。如果是敌人的朋友,那也是敌人。”他说,“有朋自远方来,自然不亦乐乎。可这些部落素来是我汉家死敌,君长想要广招八方之客,怕是有点太贪心了吧?”
凌露江冷笑:“那使者想要如何?”
“在下替君长把他们杀了,愿汉家与梦鸷永为兄弟之邦,求君长恩准。若君长不允,便请将在下杀了,再把在下的头颅送到这些部落的首领面前赔罪吧!”
“……你真的胆子不小。”凌露江沉吟良久,才道,“把那丫头带上来——若我没猜错,这女孩子便是传说中同襄公主的贴身护卫中的一员吧?哼,公主要交个朋友,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随着她的话音,殷夕菱被几个卫士拖了上来,扔在地上。“不用给她上脚镣。”凌露江补充道,“她已经是陆队长的奴仆了,你们尊重些。”那些卫士答应着,退了下去。
元琅心中关切,可在凌露江眼皮底下,他只能垂首站着,仿佛对他七师妹的出现恍若未觉。
凌露江继续说:“使者,你是来和谈的,眼见和谈不成,便要刺杀于我;刺杀未遂,又夜袭其他部落的使者,要逼我与他们决裂。这是想要交朋友么?”
“回君长,正是。”柳恒无畏地笑道,“我们中原人交朋友讲道义,可在西域,交朋友也要靠本事。我们既然杀不了君长,君长便是赢家;他们被我们所杀,我们也是赢家。赢家便是强者,和强者交朋友,对双方都是有益无害。这便是我们公主的诚意。君长以为如何?”
凌露江再次陷入沉默。元琅轻轻吸了一口气,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四周,同时观察着凌露江的反应。
他的剑已经被缴了,可是再夺一把剑,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如果凌露江被柳恒激怒,谈判破裂,那对他们来说是正中下怀。到时候他就可以没有顾忌,带着殷夕菱杀出重围。
他已经发现她废了右手,但他自信能带她逃回去。这已经是他现在所能做到的最后一点事情了……至于陆环,他甚至没有担心他的资格。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打破这阵致命的静默的,竟然是殷夕菱。只见她吃力地从地下爬起来,慢慢地站直身子。现下她已用不着装作弱不禁风的舞女,她是公主的护卫。但她一开口,却连凌露江都大大吃了一惊:“请问君长,你认识云十九姑娘吗?”
“白猿峰峰主之女,我怎会不知?”凌露江努力按捺着她的惊讶。其实,自从几年前云长天离开白猿峰来这里找她,他和女儿云十九的联系便渐渐地少了。说到云十九的近况,她和云长天自是十分关心。
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殷夕菱狡黠一笑:“君长,小女子曾在白猿峰上与云姑娘以武会友,后云姑娘也曾在我家中盘桓多日,算是有些交情。如今小女子有一件与云姑娘有关的要事,不知君长想不想听?”
凌露江知道,殷夕菱这是要把情报交换作为她与汉家结盟的条件。但她仍不动声色:“你说说看。”
“四年前,云十九姑娘在京城做客期间,因夜闯宫禁而被定为钦犯。这算不算大事呢?”
“……她现在如何?”
“不知道。四年前事发以后,我的师兄为了保护云姑娘,不惜抛下父母,带着云姑娘一路向南逃亡了。几年并无消息,不过,应该也没被官府捉到。”这一番添油加醋,殷夕菱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见凌露江没反应,她又大着胆子,将他们与云居雁相识的过程也大加渲染地说了一遍。
凌露江和云居雁的关系,元琅和柳恒都不知道,此时也大为讶异。还是柳恒反应得快,顺势接话:“如果君长愿意结盟,在下定请公主为云姑娘在圣上面前说情……”
“……请使者费心了。”凌露江淡然道,“结盟一事,还要再议。不过使者如愿为我云侄女美言,适才冒犯众部落使者之事,便由露江出面代为调解吧。”
这就是说,虽然和谈不成,但是能放他们几个回去喽?想不到此行这般出奇顺利,元琅一直紧绷着的肌肉总算稍微放松了些。柳恒也努力装出非常失望的样子,以掩饰这个意外之喜给他的震动。
当他们被送出主军帐的时候,元琅偷偷瞥了殷夕菱一眼。意外的是,她的脸色依然非常苍白,没有半丝欢容,而且还躲避着元琅的目光。元琅有些好笑,七师妹的戏也做得太真了吧?连他也看不出半点破绽。曾几何时,她还是个小姑娘,而他总能一眼看穿她的那点小聪明呢。
忽然,凌露江叫住了殷夕菱:“陆队长留下遗书,说他不想依照习俗让你为他殉葬,还要让你把他的佩刀带回故土中原。陆队长于我梦鸷曾有大功,我定要遂他心愿,所以放你回去。这些你都做得到吧?”
陆环他……?!元琅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陆环他怎么了?!他想质问,想向殷夕菱、凌露江、向每一个在场的活人质问。
可是他不能。
他用上全部的力气,压制着身体的抽搐,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陆环现在是梦鸷的“重臣”,他不能让人知道,他刚刚听到了他唯一亲人的死讯。
恍惚间,他看见殷夕菱抬起她惨白的脸,泪盈于睫。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扎进了他的心底:“……是,谨遵君长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