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与飞鸟》李昊川

18、Chapter.9

　　第二天宋桥被准时的闹钟吵醒，醉意虽然消去七八分，可脑袋还是昏昏沉沉。他强作精神坚持去上班。中午吃完饭后，未来岳父打来电话，让他去一趟总公司见面。宋桥赶紧驱车前往，印刷厂距离总公司有二十五分钟的车程，他一路猜测秦中强找自己有什么事。应该不是什么小事，他想，如果是小事的话，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说。

　　宋桥敲门走进秦中强的办公室时，后者正坐在昂贵的进口皮椅上看一本厚书。秦中强的办公室很宽敞，有一片很大的落地窗，但是房间内并不明亮畅快，因为班台、沙发、书柜和其他陈设几乎都是深色，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一种古典的华丽，价值也相当不菲，可宋桥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他觉得这间办公室散发着一种压抑，那是一种可以消磨人心志的怪异力量。每次他走进这地方，内心总是在与这种压抑对抗，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这种压抑的力量并非来自房间，而是来自房间的主人。

　　听到宋桥的问好后，秦中强放下手里的书，用低沉的声线说：“你来了，坐吧。”

　　宋桥坐下，礼貌地目视对方，秦中强还差两年就满六十岁，不苟言笑的脸上皱纹很多，头发斑白，双耳下垂。他的眼睛大而有神，目光总是流露出长者的睿智，但是不带丝毫友善，也极少有长辈的慈祥。从面相来看，他长得并不像北方人，倒是有几分南方男人的模样。古人说“北人南相”者厚重又机灵，是有福之相，这句话在秦中强身上得到了印证。

　　秦中强先和宋桥谈了一会儿工作，重点询问了一下与山果集团合作的事。宋桥一一作答，但是心中暗想，他应该不会只是想谈这些事。

　　果不其然，当工作都聊完时，秦中强说：“其实我叫你来还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不知道。”宋桥摇摇头。

　　“我听说你和楠楠发生了一点不愉快，是不是？”

　　宋桥没想到秦中强专程叫自己来竟是为了这件事，按照这位老先生的性格，他应该不太愿意管晚辈的事才对。不过他既然已经提起此事，还是老实回答的好。

　　“楠楠跟您说了？”

　　“楠楠没有跟我说任何事，她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你的一句不是。”秦中强说，“是庞海山告诉我的。”

　　听到这个名字，宋桥的心中升起一股火气。庞海山这个人，不学无术，一天到晚只知吃喝，把仅有的一点脑子全部用来思考如何算计别人，仗着一点血缘关系就在公司里欺负员工，在秦中强和秦楠的面前却软得像只生病的猫，是个十足的小人。他似乎特别嫉妒宋桥，嫉妒之中又带着几分看不起，认为这个一文不名的小子不该享有秦家女婿的身份，他讨厌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穷小子变成富家女婿的故事，这种转变全靠运气，没有一点公平。如果不是近亲不能结婚，庞海山恨不得自己娶了秦楠，成为秦中强的女婿。

　　“我是跟楠楠有一点小分歧，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宋桥说。

　　“你们吵架了，是吗？”秦中强问。

　　“是的，我当时有点冲动。”

　　“楠楠做事有些任性，有时候说话也比较直，大概是我这些年把她惯坏了。其实年轻人谈恋爱吵架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来也不想管，可是庞海山告诉了我其他一些事情，我听了之后，觉得这件事情可大可小，还是找你谈一下比较好。”

　　宋桥隐约猜到秦中强想说什么事，“秦总，庞海山给您说什么了？”

　　“他说是因为一幅画的事，画上的人是你的前女友，你一直留着那幅画。楠楠呢，因为看到这幅画心里不舒服，就把它送人了，这也是你们吵架的原因，对吗？”

　　宋桥点点头，“是的。”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事，男人嘛，谈过几次恋爱很正常，你原来是画画的，留几幅画也很正常，但是我听说，你那个前女友现在在山果集团的西安分公司工作，还参与了我们两家公司的合作，你们俩这些天又见了几次面，当然见面因为工作的原因。”秦中强点燃一支烟，“可是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我想有些事情就有必要说清楚了，我更想知道你的想法。”

　　宋桥心中叫苦，谁能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商蕊的消息就传到未来岳父的耳朵里，他还不得不在这里给他一个解释。不用说，一定是秦楠心里委屈的时候，把吵架的原因告诉了庞海山，而后者立刻拿着消息来老总办公室里邀功。想到这里，宋桥不得不在心里把这个肥头大耳的小人再骂一遍。

　　他犹豫了几秒说道：“山果集团的那个女孩的确是我的前女友，我们是大学同学，不过我们已经分手八年了，在这期间也没有见过面。我没有想到她会在山果集团任职，更没有想到她会作为代表来我们公司谈判，这些都是巧合。”

　　“我相信这些都是巧合。不过楠楠很担心这件事，我想这个心情你也应该理解，她是个女孩，对待这种事情不可能很大度。我呢，也不想看到女儿整日为这件事情担心，她如果再一次觉得委屈，说不定你们还得吵架。”

　　“秦总，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不会让楠楠再觉得受委屈。”

　　“你和楠楠一心一意相爱，我看在眼里。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出于父亲的愿望，我希望她一直都快快乐乐的，不要受到什么伤害。等你以后做了父亲，你一定也会有这样的感受。我是过来人，也年轻过。这种牵扯到感情的事，总是很难说清楚。现在我们公司和山果集团有业务合作，我很看重这次合作，业务必须正常做下去。但是你和山果的那个女孩又有这样一层关系，见面一多，瓜田李下的一定会惹得别人怀疑，你说是不是？”

　　“和山果集团的合作是工作关系，我一定会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也不会做出对不起楠楠的事。”宋桥说。

　　“你这样说，我倒是不怀疑。但是有一些调整还是必要的，毕竟你和楠楠已经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惹出麻烦。”

　　“您的意思事？”

　　“印刷厂的事暂时就不用你负责了，让别人接管，我给你安排别的工作，这样你就不用和山果集团的人见面了，一些会惹出麻烦的事情，斩断了反倒干净。”

　　宋桥一时语塞，吃惊之余，又倍感失落。他在印刷厂努力工作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点成绩，居然被秦中强一句话就调走，理由仅仅是防止他和商蕊见面。其实秦中强根本就不指望他在工作上能做出多大成绩，只要做一个秦楠的好老公，秦家的好女婿就可以。他心中有一丝屈辱，又无法反驳，如果他拒绝这个决定，秦中强和秦楠就会怀疑他还是希望有合理的理由见到商蕊，那样的话，他们的误会就会更深。

　　面对秦中强的决定，宋桥觉得自己无力得就像一只还没断奶的小狗，他不想与之对抗，也不想反驳，但是有一件事他必须知道。

　　“如果我不负责印刷厂的事，交给谁负责？”他问。

　　秦中强脱口而出：“庞海山。”

　　宋桥瞪大了眼睛，觉得秦中强一定是昏头了，怎么做出如此胡闹的人事安排。“庞海山？秦总你听我说，他只会干保卫科的工作，印刷厂的业务他根本就不了解，他会把事情搞砸的。”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庞海山这个人，他这个人虽然坏毛病很多，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做事还是认真负责的。”

　　“印刷厂的工作比较复杂，现在又牵扯到与山果公司的合作，我担心他的能力有问题。”

　　“庞海山最近一直跟着副总学习，长进了不少。再说了，我会监督他在印刷厂的工作，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宋桥沉默了，心想好吧，反正印刷厂是秦家的，你愿意交给谁就交给谁。如果你的心够大，把整个鼎秦公司交给庞海山都行。秦中强又说：“你这一两天先和庞海山交接工作，等交接结束了，我再安排你的新职务。”

　　“好的，秦总。”宋桥只能接受。

　　当他离开办公室后，秦中强又拿起那本书开始看，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刚走出公司大门，庞海山顶着硕大的脑袋迎面走来，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俺舅跟你谈咧？”

　　“谈了。”宋桥不想多说一个词。

　　“俺看你好像不太高兴。”庞海山说话时，表情有点得意，似乎觉得自己是一个胜利者。

　　“高不高兴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操心。”

　　“你想让俺操心，俺还不想管呢。印刷厂的工作啥时候交接？”

　　“随时可以交接。”宋桥觉得有点恶心，仿佛把自己盘了两年的美玉交给一个肮脏乞丐。

　　“能成，俺明天早上就去印刷厂交接。俺要让你看看，啥叫做管理，啥叫做经营。”

　　宋桥撇嘴一笑作为回应。

　　“你笑啥呢？”

　　“我笑管理和经营。”

　　庞海山的脸上露出怒色，说道：“你看不起俺是不，说实话，俺还看不起你呢，你就是个画画的，你又能懂啥叫管理和经营。”

　　宋桥不想和这样的人争吵，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不说了，印刷厂交给你，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说完便走，这句话让庞海山感受到侮辱，后者两步追上来，怒瞪眼睛对宋桥说道：“俺还有一件事要警告你，你最好不要有什么花花肠子，你要是敢做出对不起俺妹妹的事，俺第一个打断你的腿。”

　　“我看你有病，你还当自己是大哥呢？”宋桥回道。

　　“俺告诉你，俺妹妹的事就是俺的事，那都是俺们秦家的事。你自己要想一下，要是没有认识俺妹妹，你能有啥？你能住进大房子，你能开上好车，你能在公司里当领导？你永远都不要忘了，认识俺妹妹以前，你就是个穷画画的。”

　　这一席话让宋桥觉得刺耳，尽管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从庞海山口中说出来，就夹带了浓浓的鄙视。

　　宋桥压住心中的火气，说道：“我自己是什么人，我永远都会记住。那你呢，你能记住自己是什么人吗，‘秦家人’？你还能想起来自己姓什么吗，我以后是不是该叫你‘秦海山’？”

　　“你！”庞海山气得想动手，一时找不到词来回应对方。

　　“让开！”宋桥推开他，迈着大步扬长而去。

　　走到户外后，他感到空气格外新鲜，春风拂面，杨柳飘飘。不用再管理印刷厂，心中莫名其妙有了一种自由的感觉。他启动汽车，忽然想去一个地方，一个他无比想念，却很久没有踏足过的地方。汽车驶上二环路，无数楼宇从车窗闪过，飞鸟在碧蓝的天空盘旋，自由地飞向远方。

　　宋桥来到母校，停车后走进校园。他想不起来究竟有多久没有回到这里了，扳指头数一数，至少也有四五年。时间过去很久了，校园里依旧恬静美丽，茵茵青草覆盖在泥土上，满眼尽是绿色。花园中的鲜花悄悄开放，空气中飘散淡淡花香，蜿蜒的石板小路藏在茂盛的老树下。

　　宋桥在校园中漫步，这里曾是属于他的地方，那些熟悉的建筑依然散发着殿堂一般的气息，如今它属于这里的学弟学妹们。

　　他穿过教学楼，绕过宁静的小湖，和许多脸上洋溢着阳光的学生擦肩而过，看到他们，他的心情忽然好起来，想起自己也曾这样充满阳光。他走上一条小路，踏着绿色来到“李白饮酒”的石雕前。一个面容青涩，体态微胖的女孩正拿着画板和铅笔认真作画，宋桥看了看，女孩的画作大概完成了三分之二，李白的神韵已经跃然纸上。

　　女孩显然没有达到心无旁骛的境界，看到宋桥在欣赏她的画作，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她向他礼貌地微微一笑，然后继续画画。女孩的旁边有一个空凳子，还有画板、白纸和铅笔。这些东西显然应该是另一个学生的，但是等了很久主人也没有出现。

　　宋桥静看石雕，李白微醉半躺于石板上，一手懒洋洋地撑着身体，另一手举起酒杯，似乎要对月饮酒，与天碰杯。看着李太白潇洒的神态，那句诗不由得在心中默念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对于李白来说，人生最悲凉的事并不是仕途曲折，也不是世道艰难，而是杯中无酒，心中无月。宋桥羡慕李白的潇洒，但是心中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份洒脱。何止是他，世间无数人，又有哪一位活成了李白。

　　宋桥驻足许久，女孩铅笔的沙沙声似乎越来越响，他忽然有一种心痒的感觉，因为铅笔声似乎在撩拨他的心，一种想画画的欲望油然而生，而且越来越强烈。

　　他向女孩问道：“同学，这画板是你朋友的吗？”

　　“是我舍友的。”女孩回答。

　　“怎么不见她人？”

　　“本来我俩是要一起画画的，结果她被男朋友叫走了，等一会儿我还得帮她把画板拿回去。”

　　“我能用一下她的画板和纸吗？”

　　“你会画画吗？”女孩的大眼睛中充满疑问，宋桥这才明白，做了两年的商人，自己已经没了画家的气息。气息这种东西和照片一样，太久都是会褪色的。

　　“我原来也是这里的学生，应该是你的学长。”

　　“哦。”女孩笑了笑，“你随便用吧，学长，没关系的。”

　　宋桥坐下，拿起画板，用铅笔定位，这些动作对于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一切准备妥当，该正式下笔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两年没有动画笔，他感觉自己生疏了太多，仿佛距离上次画画已经相隔了十年，作画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不知该怎么起笔。他调整心态，努力找回曾经的状态，片刻之后，他觉得自己又失败了，好像忘记了怎么画画，这第一笔就是不知该怎么下去。他感到沮丧，就像鸟儿忘记了飞翔，鱼儿忘记了游泳，而他忘记了呼吸。

　　宋桥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仿佛正在经历一场灾难，他垂头丧气，像是打了一场打败仗，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

　　忽然，他感觉身后似乎站了一个人，回头一看，竟然是商蕊。她穿着一袭蓝色的长裙，垂着美丽的头发，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身后，像是从梦中走出来，赫然站在你面前。她看着宋桥，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想打断正准备画画的宋桥。

　　宋桥看着商蕊，莫名从心底冒出一股悲凉。他低沉着对商蕊说：“我好像，好像不会画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