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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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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离开市集回来后便走到了湖边。
柔和的阳光越过那一张张薄薄的树叶倾倒在地,轻盈的细尘微微闪烁,就如星辰跌入了凡尘。
或许它们曾经都是最耀眼的星石,只是谁都会有不如意的时候。
至那一事起,白露在这世间已经不如意了三年。
她长得不错,亦有才华,虽然比不上那些才高八斗的才子,但在一众名门女眷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孝顺礼仪对人待事她都尽己之力做到最好,可上天却偏偏对她不待见。
白露哀哀一叹,缓缓拔下了头上挽发的玉簪,簪是很少见的款式,流云行风,碧的似乎能掐出水。
三月前,她到安天寺朝拜,路遇一无名山,山中有水,水之畔有楼,谓金风楼,届时天色已晚,大雨将至,她便带着丫鬟借宿了一晚,翌日起时便在枕边发现了这玉簪。
金风楼的掌柜说,这玉簪或许是上一位客人遗留的,既然是她所拾,便先暂时由她所管,若失主前来寻找,他会通知她。
那时她一心赶着归家,也未多想,留了地址便匆匆赶路离开。
如今一晃三月,却未见失主前来,期间她也想回金风楼打听过,只是不知为何,沿路来来回回找了几遍都未寻到那座山,更找不到那座楼。
更奇怪的是,就连那晚陪同她下榻的丫鬟小双也逐渐忘了她们在途中是否在金风楼里歇过脚…
直到今日,她一时心血来潮把那枚流云行风簪带了出去——遇到的那道士说,此簪乃妖邪之物,会蛊惑人心。
如此美好的东西,怎会是妖邪之物?
她不相信。
——“二小姐,大小姐大姑爷过府了,说是要给您介绍亲事,老爷让您快些回去…”
白露掀开了脸上的面纱,叹罢:“知道了…”
本想再呆上半刻,但不经意间看到了那水中穿梭的鱼影便觉胃中一阵翻腾,终是神色厌厌地回了府。
——“小姐…”
“我换身衣裳便去。”
一袭碧水拂纱裙上身,白露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耳边朦朦胧胧的开始回响着一道声音:“大小姐…大姑爷…”
侍郎荆家的大小姐荆蒹葭,中书令李家的二少爷李熙,两人在两年前喜结连理,一位成了李家的二夫人,一位成了荆家的大姑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名正言顺。
可满平城的人都知道,其实李家二夫人的位置该是她荆白露的。
只因一句简单的话,这个位置便与她失之交臂,高门之底李熙终是娶了一无是处的荆蒹葭。
——“小姐…”
见丫鬟再三催促,白露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木梳,把那只流云簪又挽回了髻间,就像把碧色的云挽进了发。
对镜理云鬓,白露觉得,这簪子与她很是相配。
一路无言,丫鬟只道默默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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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女儿来迟还望二尊莫怪…”白露恭敬的给荆老爷荆夫人行了礼,两老有些僵硬的笑了笑,颔首回应,白露便悠悠转了身,对下首上的两人微微俯身:“小妹见过姐姐、姐夫。”
“小妹别拘谨,都是一家人,过来陪姐姐说说话……”荆蒹葭一袭艳红的襦裙,髻间簪了朵红牡丹,朱唇艳艳,鲜红的色彩硬是把姣好眉眼衬的艳俗。
白露余光扫了李熙一眼,便默默走至荆蒹葭身旁。
一路走着后花园,池塘中的清水芙蓉开的清俏脱俗,与塘边的牡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妹妹,你是否还记恨着姐姐…”
“姐姐言重了……”
“若不是当初的事,这李二夫人之名该是你的。”
白露望着花儿一笑:“原来姐姐还是内疚吗?你其实不必如此,当初的事怎么说也与你无关,你又何必?”
荆蒹葭握着丝帕的手一紧,不由咬了咬唇:“妹妹,当初…”
“够了!”白露猛然回头,目光不知不觉便犀利起来,连带这面目都有些狰狞,她手中攥紧了那朵被折下的牡丹,嘲道:“荆蒹葭,不过一个李家二夫人,你用的着每次回来都要给我提一遍吗?”
“你成亲那日我就说过了,我希望你可以幸福,我不会与你争,而你这一次又一次的去揭我的疤,有意思吗?”
“还是说你就是想跟我炫耀你嫁了一个多好的相公,而我如今还是没有人要?”
“不恨你是假的,可那又能怎样?我说了你就能把原本属于我的还给我吗?真是可笑…”
荆蒹葭被她这般一说,两眼充泪:“白露,我…”
“哭?你有什么好哭的,最该哭的是我!那日是我千不该万不该要跟着你出府,就不该当那个好人!!”
“白露…”
甩开了荆蒹葭,白露回了房,门一关,便又回了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午膳时分,丫鬟又来催促。
饭桌之上,白露是一直望着那道名为金玉满堂的菜品。
“父亲,唐家家大业大,我想小妹嫁了过去定不会委屈…”
“如此也好…”
“呵呵…”白露倏忽冷笑了几声,“是啊,我怎么会委屈呢?该委屈的是他们,要我这样的女子进门,估计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那人若不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这样的好事又怎会落在我身上?姐姐,姐夫,你们说是不是?”
未等他们说话,白露目光一转,落到了荆老爷身上,抬手抚发,玉手纤纤划过玉脖,娇柔且又妩媚,似在撩拨,只是在撇见被发丝遮挡的那道疤痕时,荆老爷不由心头一紧。
白露唇角带笑,意味不明道:“不过嫁给傻子也好,也就只有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计较…父亲,您说是不是?”
荆夫人眉头一皱,放声苛责道:“放肆,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呢!!”
白露犀利的眸子一横,抬手是把面前的碗筷扫落在地,积压许久的怒气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下人包括荆蒹葭夫妇在内,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只见她缓缓起了身,伸手去端那道金玉满堂,这玉,鱼,取的是谐音。
白露转身,毫不犹豫的把手里的菜倒在了荆蒹葭的身上,滚烫的汤汁灼烧着皮肤,荆蒹葭惨叫,惊慌地躲到了李熙身后。
“荆白露,你做什么!!!”
“姐夫,你不知道我姐姐喜欢吃鱼吗?我只是想她多吃一点,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吃了?”
玉盘落地,顿时四分五裂,白露没理会在座四人的恶言谩骂,转身离开。
终不过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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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中的白露砸了房里能砸的一切。
“哐当——”玉簪落地,一头青丝散落,黑如墨,色泽如绸。
白露慌张地拾起了玉簪,紧紧攥在手中,生怕会不见了一般,满地的瓷器碎片也无畏,她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簪子…簪子…”
“小姐…”
“滚——都给我滚出去!!!”
丫鬟们从未见过她这般狼狈凶狠的样子,一时被吓得不敢靠近,讪讪离开,只剩小双还留在原地,万分心疼的看着她。
傍晚时分,荆老爷荆夫人过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话,只是看着那一地的瓷器有些心疼,而看一身血迹斑斑的白露则是厌恶。
翌日一早,已经忙了一夜的小双带着几个丫鬟再次破门而入,打算无论如何也要让白露把那身衣裳换下,她们找来了药,小姐身上的伤口必须处理,不然怕会危及性命。
门丝毫不费力的开了。
房里并不是先前那般狼藉遍地,碎了的东西都完好无损的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包括她们的主子白露。
“今怎么这么多人,小双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白露睡眼惺忪的下了榻,缓缓走向妆台,丫鬟们面面相觑,最后慌不择路。
名唤小双的丫头颤着手给白露挽了发,待洗漱过后,便见白露拿起了那只流云簪插入了髻间,左右打量一番过后,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小姐…”
白露当断了她的话:“是时候去给父亲母亲认个错了,昨个发了怎么大的脾气,害他们二老为我担心,想想自己真是该死…”
白露被罚在荆府门前跪了五天,事情便翻了篇。
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平静。
直至那一池芙蕖落尽,南雁知秋。
荆府里开始频繁的死人。
死状如一,都是活生生的被剜去了心脏,与此同时,有人发现,二小姐白露的房中竟然传出了鱼腥味。
荆府里的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二小姐她天生受不了的腥,特别是鱼腥之气。
也因如此,李熙才会推了与荆白露的婚约,改娶其姐。
而一切都源于那日,荆府的两位小姐在街上遇到了一位不慎跌倒的妇人,白露出手相扶,却不知那妇人的菜篮子里竟有一尾尺多长的鲫鱼,受腥气的影响,她下意识的转身干呕,这一幕不巧却被路过的李熙所见。
——“我李熙一向最厌嫌贫爱富,人无高低贵贱之分,你身为名门之后,又怎么如此,她虽是农家布衣,你若不想出手自然没人逼你,又何苦在此做戏?”
“如此女子,我李家可要不得!!”
只因这一句话,她便成了全城的话柄,一下,便从云端跌入了地狱,为此她名声受损,昔日好友日渐疏远,就连她的父母也是对她百般嫌弃,事情一传开,周边数座城里的人都知道,侍郎荆府的二小姐,是个无德之人。
那个曾经让人拍手称赞的风华女子成了过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
白露终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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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你在吗?”
门缓缓开了一条小逢,白露一袭白衣白裙,连肤色都白的可怕,那双深沉的有些渗人的眸子紧紧锁在小双身上,她动了动唇,嘶哑道:“何事?”
小双垂了垂目,把手中的托盘往前移了移,缓缓道:“奴婢见二小姐近来胃口不好,便让人寻了新鲜的莲子做成了小姐爱吃的莲羹…”说着说着,小双的眸子不觉便有了泪光。
白露迟疑了一会,伸手端走了托盘上的莲子羹。
未等小双再多言一句,门啪的一声便关紧了,扑面而来的腥气竟然挥之不去,她伸出颤抖的手,把门上沾到的东西取下,阳光落在那东西上,闪闪发亮。
那是一片小小的鱼鳞。
小双定了定心神,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待平静过后,她对外称道白露染了风寒,须得静养几日,闲杂人等,不得打扰,而自己是到市集上寻人。
只是一连半月,都未寻到当初那道士。
夜,明月高挂,秋风飒飒,清辉已然染上清冷严寒。
“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白露转身离开,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手上的鲜血滴落,染红了雪白的长裙,就如盛开的红花,妖冶美艳,细看之下又如扭曲变形的血手,一点一点的要把什么东西托入深渊…
“到底在哪里呢…人都去哪了…心又丢到哪里去了…”
“爹……娘……姐姐……我好冷啊……”
哭声绵延不断,在这没有一丝烛火的荆府里显得格外的悲戚。
“吱呀——”房门被推开了…
——“露儿…”
“露儿?”白露看着惊慌倒地的荆夫人荆老爷,鲜红的唇不由一挑,“在你们的心里,我不过是给你们蒙羞害你们抬不起头的不孝女…你们早就想我死了吧?”
“露儿…”
白露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细嗅这手上的那股腥气,指腹是缓缓轻抚过嘴唇,她眸中逐渐泛起红光,痴痴笑道:“我是给你们蒙羞的不孝女,我连出门都要带着面纱,可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你们才要这样对我!!!!”
“要不是小双这些年来对我照顾,我还真就死了…可是…”
荆老爷瞪大了双眼:“露儿,你听爹说…”
“我不想听,这些话你去给阎王爷说吧…”
五指穿过胸膛,撷住了那颗温热的跳动的心,白露并未立即动手,停在荆老爷的耳边缓缓道了一句:“荆老爷,不知道自己亲生女儿的身体,味道好吗?”
荆老爷抽搐了几下,在他还未断气之前,白露终是把那可还微微跳动的心从胸膛里扯出。
一颗心的大小,不过五口。
柔软的灵舌舔过殷红的唇,目光幽幽看向了一旁的荆夫人,缓缓道:“这个……也不是呢…”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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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你怎么会在这!!!”
“好姐姐,我来看看你,不好么…”
荆蒹葭惊恐万分的看着满身是血的白露,光洁的额上冷汗密布,见她走来,她步步紧退——“来…来…来人啊…”
“姐姐别喊了,这府上只有鬼,没有人了~”白露笑的妩媚,脚步不停,硬是把荆蒹葭逼回了房中,睡梦中的李熙被惊醒,正要伸手去拿自己的佩剑,只是剑还未出鞘,便见白露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他身后。
“李熙,我这样的女子你们李家不是要不得,是配不上。”冰冷的手缓缓攀上李熙的咽喉,只觉心中一紧,手里的佩剑已然落地。
看着自己那颗还在剧烈跳动的心,李熙白着脸跪落在地,心口的鲜血如泉,沿着白色的中衣淌下,牡丹盛开,是繁华而艳丽的。
李熙看着自己的心被吃下,至死,不瞑目。
荆蒹葭已经被吓傻了,目光呆滞的伏在床边。
“姐姐该你了~”
“不…不…白露,我是你亲姐姐…为什么…”
“为什么?那姐姐,三年前,你又为什么要那样算计我?”白露笑盈盈的挑起了荆蒹葭的下巴,血迹落在她脸上,泪水一晕,便成了过往。
“人人都说荆府大小姐天真单纯,善良大方,可在我看来,却非如此…”
“若一个人若是真的善良,那她绝不会在别人的衣裳里藏针…”
“若一个人真的单纯,就不会去抢别人最珍惜的东西…”
“若一个人真的天真,又怎么会想到要拿别人最喜欢的东西来威胁?”
“若一个人真的毫无心机,那她一定不会利用流言蜚语去毁掉自己的亲妹妹…”
“若一个人真的还有良心,她也一定不会因为权力而让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一个傻子!”
“姐姐,你说是不是?”
荆白露拼命摇着头,眼泪未停,惊恐依旧:“白露,白露,我们是最亲的姐妹,可是姐姐也爱他……”
白露笑的深沉:“是啊,小时候你因为我抢了爹娘的疼爱,你就想方设法的来找我的不是,我有的你都抢去,长大了,你还是要抢,这些都无所谓,因为我觉得,你是我的亲姐姐,只要你好,我什么都可以做…”
“可你怎么就不知足呢?”
“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你了,可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我是你亲妹妹啊……”
“白露,姐姐以后不会了…姐姐…”
“已经晚了…”
跳动的心脏被捧在手里,就如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如银的月光,殷红的鲜血,秋风有点凉意,天上干净的不带一丝游云,那轮硕大的圆月看着就如一只明亮的眸子。
白露又饿了,这一次,她有了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温润在口中化开。
“不…这个也不是啊…”白露失落的跌在地上,腥气越发浓烈,终是忍不住胃里的翻腾不断,呕吐一阵接着一阵,地上那些黑色的丑陋的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心啊,没有一颗是她的。
到底是丢在了哪里呢?
月色越发朦胧,忽闻琴瑟之音响起,白露踉跄的从地上起来,随着那道若隐若现的声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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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双醒来时,已经快要午时了,揉着生疼的脖子,她暗叹自己怎么睡了这般久,没给小姐带早膳,怕是要饿坏她,如此想着,小双加快了脚步,伸手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红色的血雾,腥而黏稠,风吹不散。
偌大的荆府里,尸体残骸遍地,是除她之外,再无生人的气息。
白露的房门微微敞开,小双入内,房里干净的一尘不染,却见不到那个一尘不染的人。
府门敞开,外头是更大的血雾,猩红遮住了日头,天地成了一片血红。
偌大的平城,除她之外,亦无人烟。
“小姐——小姐——”小双哭喊着,便抬足入了雾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漆黑的山中,有秋萤点点,细小狭隘的小道,荆棘不断,风在吟唱,那是一首让人悲伤的歌谣。
小道的尽头,见两张孤烛摇曳,映的身后的高楼阴森可怖。
看着自己可见骨血的双腿,白露还是一往而前,等她到达楼前时,是见楼中灯火通明,丝竹不断,过往人客源源不断。
——“姑娘,我们掌柜已经等候多时,请进吧。”
抬脚入门,一步一个脚印。
柜台前,那身着红色大袍的绝色男子轻笑。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我…我是来找东西的…”
男子看了看她髻间的玉簪,笑道:“不知姑娘要找什么?”
白露微微一怔,不由扶额:“我…我要找什么…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无碍,总该会有想起来的一天。”男子爽朗地笑了两声,只见另一名红衣女子缓缓出现,挽上了男子的手臂,淡淡笑道:“来者是客,有缘相逢,不如小酌一杯再走吧。”
白露恍惚入座。
“湘,你知道她要找什么吗?”红衣女子边备酒水,边看着白露的背影,忽而摇了摇头,叹道:“看她的样子,要找的东西应该很重要吧?可若真是重要之物,又怎么会丢了…”
男子轻笑,伸手搂住女子的肩头,淡淡道:“浮世无常,当重要之物变得不再重要,若不舍弃,便是累赘,可一旦舍弃,或许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琼浆玉液,净水生香。
酒过三巡,白露离开了金风楼,这红尘俗世,它还未玩够,它要去找丢失了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