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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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第一次听说他是你小时候。
你回了老家，坐在电视机旁听你的祖母与人拉家常。她们对着不远处的那扇门指指点点。
你听他们提起他，用了自己找的这样的字眼。
稍大些的时候，你明白了这个意思应该是咎由自取。
你那时候就明白这是不值得同情的意思。
你有些好奇。
门很少打开。
你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漫长的夏天很无聊，你常常抱着喜欢的玩具坐在大门处，穿堂风伴着躺椅上祖母呼噜呼噜的声音让你也有些昏昏欲睡。
你时常会去瞄那扇门。
你终于也见到了那时的他。
是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孩子，头发不知道是被剃到很短还是剃光后长出了少许，让他看上去显得脑袋很圆。
他跨出门在门边的小凳子上坐着，夏天的阳光还有些余威，他仰面迎着光，眼睛有些虚着，微微有些泛着黄的脸色，嘴角或许是没擦干净的玉米糊。
他的小汗衫买大了，挂在了身上，一直挂到了他屁股下面，不合身的衣服显得他有些乱糟糟的。
他似乎也没操心这样的事，夏天的傍晚，他坐在门边，安静地晒着太阳。
没几个人喜欢这时候的太阳。
也没几个人喜欢他。
包括你。
你忍不住去打量他。
你觉得他没了胳膊的双肩显得丑陋又碍眼。
你觉得，那些大到扭曲又颜色古怪的刀疤至少是应该被遮起来的。
他没有。
二、
你听说，他是不听大人的话去摘了掉在电线上的风筝才被电打掉了手。
你看着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见他和人说过话。
你有时候会见到些人出来找他。
有时候是站在门里喊他的名字，他很自觉的会睁开眼睛，然后进去。
门关了，你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
有时候则是个有些粗鲁的妇人，骂骂咧咧，“叫了多少声了都没听见？！还不快回来吃饭。”
叫骂中少不了拽着他的汗衫衣领往里拖，他便似被惊醒，踉踉跄跄随着起身，急匆匆的跟进了门。
你总是习惯性去看他做什么。
他安静极了。
不像你听说的那个淘气孩子。
但大家都这么说。
他淘气极了，不听父母的话，所以没了手。
你后来也听说，他还有个孪生哥哥，比他听话，比他懂事。
你还听说，他的父母很忙，忙到无瑕顾及这个残疾的孩子，才把他送到了老家。每天在他身边的是他的祖父母和叔婶。
他的淘气在你看来并不那么可信。
三、
后来，你的父母暂时调回了老家。
你在这里学校上了学。
他也在这里上学。
你比他低了两级。
他很巧的分到了你父母的班上。
这之后，你与他的交集多了一些。
你听到的他也多了一些。
他其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
你经常听到你的父母夸他。
你听到的都是和原来不一样的他，他很勤奋，很聪明，也很听话。
下雨的时候，你的父母有时候有时会带他回来。
你看到他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杠上，本该属于你的雨衣罩在他的头上。
而你，扛着丑陋的黑色大伞。
你不喜欢他，他占据了本该属于你的亲情。
有一天到家的时候，你看着车上他小心翼翼的眼神，你伸手推了他。毫不意外，他从车上翻了下去，你看到他躺在泥水里扭动，像是被你翻出来丢在地上的菜青虫，丑陋却解恨。
你的父母打了你，你哭着跑回了家。
他爬起来，咬起浸了水的书包。
你回头时看到他看了你一眼，躲开了你的父母，冒着雨跑回了不远处的家。
你倔强的不肯认错。
你的父母自然无计可施。
他也再也没有占据过你的位置。
你觉得他是个很识趣的人，你的不快少了很多。
你的父母还是喜欢他。
你并不知道缘由。
他们邀请他到家里作客，一条路的宽度，两扇门的距离。
你觉得他们有点过于郑重。
他很拘谨。
他来你家时也很拘谨。
你抱着虾条看电视的时候，他安静的坐在沙发的另一边。
他的头发又剃过了，很短，半厘米的样子，能看清头皮，白白的，后脑勺有几道疤。
他的眼睛很亮，看着电视的时候有一丝兴奋的模样。
“你在家也看动画片么？”你问。电视里恰好是你喜欢的动画片。
他摇了摇头。
他脸颊有些瘦，头却是圆圆的，近看依然不那么好看。
你的心情不错，看他有些无聊，把虾条递给了他，“你吃过这个么？给你吃。”
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给你点头，“我不吃。”
他难得开口讲话，沉默久了让你误以为他是个哑巴。
你听他郑重其事的回答有些意外，“为什么？”
他没有再答。
你的父母切过来的西瓜解了围，你飞快地啃了两块，他还是在原处坐着，你看他唇上有些干了。
你一时兴起，拿起一块西瓜凑到了他的嘴边，“喏。拿给你吃。”
他没有张嘴。
你瞪着他。
他脸色有些白了，似乎想要站起来。
你恼了起来，“你要是今天不吃以后都不让你来我家了。”
他鼻子微微红了起来，小声道，“奶奶不让吃。”
“为什么？”
“怕麻烦。”
你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麻烦，你端在他面前，饶有兴致，“我拿着不麻烦。你就吃吧。”
他脸色由白转了红，不多时又白了起来，不知怎么眼眶似乎也有点儿红了，低头在你举到眼前的瓜上小心翼翼的啃着。
他的牙齿很白，啃东西时有点像小兔子的模样，他的眼角离你很近，整个身子很用力的绷着在小心的避让不敢碰到你。
你有些嫌弃他，嫌弃他的过分小心。
四、
你的父母后来又换了工作的地点，你跟着他们走了。
你走的时候，他还在奶奶身边上学。
他的成绩很好，脸上笑也多了，笑起来很谨慎，有时候不注意发觉不到。你知道他笑的时候眼睛会亮起来。
你觉得他变了不少，变得不那么让你讨厌了。
他一直也不怎么淘气，至少不会拽你辛苦扎好的小辫子。
他变得很爱干净，你偶尔也见过他坐在井边用脚卖力的搓着自己的衣服。你为此笑过他，他跟着你笑，牙露出来了，有了难得的开怀的模样。
说他故事的人也少了。
幸灾乐祸的人跟着也少了。
没太多人再在意他。
他日复一日背着书包从路上走过，认识的人不再打量他，不认识的人也渐渐少了。
你听人描述他是个很坚强的人。
你并不喜欢这个词。这不是个好词，逼着人把情绪都藏起来了。创造非人。
你认识他，他很敏感，很害羞，很固执。他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让你看到的坏毛病，一点儿也和强挂不上什么钩。
你再了解他都于事无补，你又搬走了。
你听说过那个咎由自取的小男孩儿还在那里。
他来送过你，没太多言辞，送你上了装满了家具的车，昂着头看着你，很郑重，“谢谢。”
他应该谢的是你的父母。
你认为。
你不知道他究竟谢你什么。
你记得他的眼睛，很黑，有一丝从眼底里透出的光。
你后来还是会听到他的事。
他中考的分数相当不错。
他的父母终于把他接回了家，在那里给他找了个不错的高中。
他们也说到了他的哥哥。
你听说过的，他的孪生哥哥叫来的大人救过他的命。
你似乎放下了心，那样的亲人总是会好些的。他生活里总算有了期盼，不用再那样枯燥，不用再忍受孤单。
他有了哥哥，你觉得很不错。
五、
你的父母很喜欢他。
因此你之后陆陆续续听父母提过他的近况，是一种你听不出来的口气。
你听着他考进了还不错的学校，听着他顺利完成了学业，再深造。
你意识到父母之前夸赞过的聪明是真的。
你不禁有些羡慕他的聪明。
你和他并没有值得交集的地方。
因此你没想到后来能再见到他。
你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的声音很陌生，“是叔叔给的号码。”
“你是？”你已经忘了他。
他报了名字，“有事想请你帮个忙。”
你有些意外，与他约时间见了面。
他变得好看的多，眼睛依然很亮，脸颊没那么消瘦了，头发仔细的修饰过了，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衬衣即使只是休闲款的也熨得很平整。
他似乎轻易地认出了她，“好久不见了。”
你不免有些意外，“的确很久了。”
他笑了，比往日开怀。
“什么事？”
“我妈病了。有些东西请你评估一下值多少。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
你有点意外，沉默寡言的他变得十分利索。
你给他做了评估，那些大大小小的文件里像是他这些年的简历，也像是他这些年的心血。
你偷看他的时候，他很沉默，看着文件若有所思。
你顺口问道，“你不是还有个哥哥么？不用急着变卖这些。”
“他说他那边不够。”
你从他嘴角看出了一份不屑。
你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人，尤其是别人的家事。
你按照他的请求办妥了手续，是笔不小的资金。
你陪他去了医院，将存了钱的银行卡交给了病房外捂着脸似乎在抽泣的男人。
“应该够了。”他没什么情绪。
男人慌忙抬了头，“这么快？”
他看着男人没有回答。
你意识到那是他的孪生哥哥，却并不像他。
你没有想到他的哥哥会用眼泪来解决问题。
你看着他的哥哥趴在完成手术的母亲床边上演母慈子孝。
你听他的母亲问，“医药费都怎么解决的？”
他和哥哥异口同声的答，“不要想这些。我们会想办法。”
他的声音要低得多，所以母亲只是赞许的抚着他哥哥的头，“辛苦你了。”
他的存在，显得有些违和。
你忽然再也看不下去。
你走进了病房。
他立刻意识到你在想什么，摇了摇头。
你叛逆之心更起，话到嘴边，他迎了上来，“别提这个。求你。”
他不喜欢求人，求起来显得生硬而不讨喜。
然而他拦在你面前的胸口让你有些意外。他的胸膛很瘦，看起来一点都不坚实，你看着他的眼神，显得郑重又诚恳。
你答应了他。
六、
你与他一同离开了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你担心他会不快乐。
你所猜想的回家并不是他回的家。
你想要找个契机开口。
哪知先开口的是他。
他的声音很好听，有些低沉。
他给你讲了他小时候的事。
他说小时候的他要笨得多，因为长得很像，哥哥做了坏事总是会被连累。他们一同去放风筝，却因为哥哥扭伤了脚而让他爬上了电线杆。哥哥吓坏了，跑开了很久才叫来的大人。他的父母本来就不喜欢他，更加责备他。诸多原因就寄养到了爷爷奶奶身边。
她忽然想起来那段时间。他头发被剃得很短，衣服也不合身，沉默而害羞。
他笑道，“我知道那时候很难看。残疾人一般都要敏感些。”
你不想听他说这个词，不想看着他说的时候还得笑出来。
你明白他并不喜欢那时候总是头发要被剃到很短，也不喜欢那些不合身的衣服，不喜欢总是会将醒目的伤疤露出来。
你记得他总是下意识往后躲，极力掩藏那些他不喜欢让别人看到的。
没有大人觉得小孩子会在意这些。
他实实在在是在意的。
你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你甚至记起来你把他从车上推下去，看着他在泥潭里扭动时的得意。
你明白他都记得。
你说，“我当时不是有意的。我就是觉得你抢了我的父母。”
他似乎有些诧异，随即笑道，“对不起啊！”他像是有些戏谑，“我当时也贪心。没顾及你的感受。”
你看着他平静的表情，“你后来不是回家了么？”
“我不在他们身边长大。不亲是正常的。”他笑了下，“我只能在旁边听他们说你哥哥什么时候做了什么糗事。”
他极力让故事显得很轻松。
你听完了。
你记起来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起来的他，那样幸灾乐祸的口气，以至于在之后的很长时间你都感染了那个情绪。
你小心翼翼的环住他，像是很小的时候与他开玩笑时去摸他的头发。
你踮着脚，他的头发被你揉乱了。
他忽然沉默下来，“没事了。”
你松了手。
他说，“都过去了。”
你明白那些过去的是年少时惶恐不安，年少时的脆弱敏感，年少时那些渴望而终究没能得到的感受。
长大了，即使得到了也没了意义。
你看着他的脸，他很冷静很坚定，比他的哥哥要好看得多。
你问他，“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他点了点头。
“这次你可以不用这样费心。”
“她是我妈。”他答，“这一次我会尽力。下一次也会。”
“这是责任对么？”
他缓缓点了点头。
你将指尖掠过他的鬓角，他吃痒略微偏了偏头，笑了，“我本来就不好看。没什么人会喜欢。比别人好点就好了。”
他的辞藻也不华丽，很平常。
他长大的这些年，比很多人要费力得多。
你觉得他太过善良了，至少委屈是可以说出来的。
他笑，“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已经不好了。总要留一个好的在他们身边。”
你知道好的是他在说哥哥，但你的内心却反驳了他的话。
那个好的孩子其实是他，在他们的忽视与羞辱之中沉默的长大了。
七、
他的哥哥后来约出了他，与他说起年少时的小把戏。
他若有所思的笑着一一戳穿。
他哥哥有点尴尬，“你都还记得啊？”
“你说呢？”
他哥哥忽然沉默了，岔开话题感激了他的慷慨解囊。
“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他有丝悲悯的神情，“继续演个好儿子。”
你听到了他的话忽然笑了。
他果然不是个懦弱的人。
他的哥哥不会愿意失去父母眼中的好孩子形象。
从始至终他没有声嘶力竭的去吵闹，沉默似乎成了他磨砺自己最有力的武器，终于变得坚韧而有力。
后来你与他聊天提及此事。
他诧异片刻，“人的记忆应该会骗了自己。我哥原来很皮，胆子很大。后来出了事才畏首畏尾起来。我想哥哥可能一直这样骗着自己，骗自己与我那件事无关，骗自己是个乖孩子。这样才能安心。”
你见他目光垂了下来。
他又道，“其实他也困住自己了。小孩子谁也没想到的事。”他顿了顿，“既然我遇到了，就我自己扛过去。我没怨过他。”
你从多年前听到他起一遍一遍修正了他的对他的印象。
在此时此刻，才完整起来。
你一开始听到的他，那么的不真实。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