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集》萧落木

12、长安夜，梨花雪

　　他出征前的那个夜，夜色出奇地温柔。江畔微风吹起他的衣袂轻轻摇曳，涟漪乍起，仿佛划碎了一江月色。

　　他静静地抱臂站着，神色有些冷漠。他是这个朝廷里最强劲的武将，即使他的容颜是斯文和好看的，依然不减他在战场上的风采与威名。

　　不羁，潇洒。他这个人是谁也抓不住的，仿若天边云，水中月，指间沙。

　　一艘华丽的画舫顺流而下，击碎了月色下的一河灯花。

　　夜凉如水，江心倒映着一轮雪月，繁星都已沉灭在幽暗的水波里，独留月色漫天，宁静中有箫声如诉，在船头袅袅升起。

　　吹萧的人，雪衣墨发，长如蝶翼的睫毛下掩映着一双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眼眸，葬尽红尘纷繁。

　　半晌，来人轻轻放下手中的紫竹萧饶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

　　“原来你已经到了，我备下薄酒为你饯行，你看得上就上来吧”来人的声音很清越，带着一种纯粹的干净。

　　“等莫公子的这点耐心，在下还是有的”他笑着回答，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船上。

　　“能得谢将军此言，我莫离荣幸之至”来人温和地笑着，清澈的眼睛里有他的倒影。

　　夜色渐浓，莫离点起几盏七彩琉璃灯，船头早已摆上八仙桌，桌上正温一壶好酒，几样小菜，然后和谢靖一起，邀月对斟。

　　两岸的灯火明明灭灭地倒影在一江春水中，浮光掠影间沉淀了多少盛世的繁华，而这繁华背后，又有多少忠魂，血染黄沙。

　　谢靖过去总是说他是只适合生活在长安的风花雪月中的柔弱文人。见不得塞外的狂沙，听不惯彻夜的朔风。所以，他只能披挂上阵，来保护长安的歌舞升平，保护他的诗情画意。

　　莫离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浆中也有一轮明月，酒如月色，月如梦。

　　“前路多艰，你要自己珍重”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化作平平淡淡的一句叮嘱。

　　两只酒杯轻碰，杯间传递过细微的温度。

　　谢靖仰头，饮尽杯中月色。

　　“那是什么？”他放下酒杯，指向远处的一抹淡白。

　　“梨花，那是红尘居前的梨花树”莫离含笑回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谢靖。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月似梨花，花似雪。

　　“梨花啊，梨花已经开了”谢靖仿若自言自语，突然，他笑着望向莫离“明年梨花开的时候，就是我的凯旋之时，莫公子，你愿意等我么？”

　　莫离清清雅雅地笑了

　　“谢将军答应人的事多了，我也未见谢将军事事践诺，没有做到的诚意还是不要轻易许诺比较好，你也不是喜欢被诺言束缚的人，不是吗？”

　　“这么不相信我啊”谢靖脸上笑意更甚“我还等着到时和你一起赏花呢”

　　“这算是你的承诺吗？”

　　谢靖微笑着点头

　　“那好，我等你”多久都等。

　　抬头，一天一地都仿佛浸融在梦一样白的月光中，悠悠荡荡的舟子晃得人好像要醉了。

　　醉了的承诺啊……

　　月醉了，人醉了，只留下画舫静静地卧于水中，随波荡漾……

　　而后，就是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等待。

　　莫离看着红尘居外的梨花从开的纷纷扰扰到委然落地，匆匆而过的时光在这里被无限放慢。

　　窗外，雨后的天空滢滢如洗，仿佛放眼就可以望得到头，然看得再远，也看不到塞外，看不到那人此时身处何方。

　　心，细细地担忧。

　　桃花谢了，李花凋了，梨花落了，红白二色的落英躺在路旁，任人践踏，零落成泥，飘零为尘。

　　他等着，等着一个承诺。

　　春尽了，夏过了，秋风的肃杀带来冬雪飞舞。

　　一夜北风，光秃的梨树枝上，刹时间落雪如花。冬到了，春，应该就不远了吧？

　　再次推窗，梨树光秃枝头已经有了新绿。

　　离约定的时间越近，心里，其实更担忧吧？不在乎等待，不在乎他迟到，怕的，只是被告知这是一个不会被实现的约定。

　　甚至，希望梨花迟迟不要开放。

　　留一个希望，等待，才不会那么绝望。

　　枝头有了新叶了，他没有来

　　枝头抽出花蕊了，他没有来

　　枝头已然繁花胜雪了，他依然没有来。

　　他说，等梨花开了，他就会来陪他赏花。

　　可是，所有的梨花，都要落了。

　　他常常极目远眺，天际总是笼罩着深深浅浅的云，地平线上，没有他牵挂的人的身影。

　　天边翻滚着暗蓝深蓝浅蓝的云，今夜，就要下雨了吧？

　　开得这样灿烂的花，是经不起风雨的。

　　他相信他会回来的。哪怕还要再等很久很久。

　　可惜，今年春走得早，冬却去得迟，只恐，只恐那夜太深，露太重，而花又已经睡去了。

　　夜，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