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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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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风连城,而后情根深种,只道是,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却从未思量过,我对修随远的感情。修随远之于我,我之于修随远,命中注定的百般纠缠,不死不休,却彼此间,都不曾言"情"之一字,也不曾问"情为何物?"
我心乱如麻,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往事如烟云过眼,纷乱缭杂,我如同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随远,我从未想过这些,而你,也从未告我这些!"我本能地抱紧他,汲取所有的温暖。从前以前,以后之后,我都不愿再想,我想要的,只是这片刻的慰藉。
起风了。
风急桃花也似愁,片片飞红雨。
我松了手,心绪已平复许多,抬眼望着修随远,他轻抚我额头,细心地理着我额前碎发,眼中无限爱怜。原来,他又长高了,我竟未曾察觉。
"非焉,既然来了,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要去面对。"我不解地望着他,他又道,"你说过的,他的大婚,你必须去。既然决定的事,就莫要反悔!"
我垂下眼睑,拒绝道,"我是说过,他的大婚,我必须去。可我只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啊…我原以为,他会对我有诸多不舍,十分亏欠,却都不是。随远,他的大婚,我不会去!"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故人非昨,错!错!错!所有的过往都是错。
"非焉,修随远求你,随我同去!"我泪眼朦胧,无措地望着随远,他眼眶微红,神情复杂莫测,却不再多言。
"随远,为何逼我?"我捶打着他的胸口,泣不成声地问他。他鲜少求我,从小到大,只要他说一个"求"字,我都会应了他,只因他求!
出凤府,经前门,沿御路,过大昭门,入端门,到午门,便闻城楼上钟鼓齐鸣。
过午门后入禁城,原本应该经宣和门,到玄清宫,观王妃金册、金印呈递之礼,但由于时辰已过,我们就径直去了永宁宫。
王妃坐礼舆,由女官、宮女送到永宁宫,便是去拜天地,行大礼。永宁宫礼成,就是死生契阔。
想到此处,我阖眼,心中黯然,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勾勒着风连城的绝代风华。原来,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厌厌良人,秩秩德音",而是我的求不得和舍不得,求不得的终究不得,而舍不得的不得不舍。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我站在女眷之中,远远地望着他携她手,拜天地,行大礼,终于明白了曲终人散的寂寞。
心痛欲裂,血气翻涌,我极力压制,却适得其反,跌落在地,吐血不止。那一刻,我恍惚间,竟觉得丹陛之上的那人在看我,抬眼望去,见到的,却是他与她的深情相拥。
女眷们炸开了锅,宫女来了许多,却都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这时,修随远出现,俯身抱起我,我唤了声"随远…"便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躺在修国公府的密室里。此间密室,实则是个酒窖,不仅地上堆满了酒,而且地下还埋着酒。
这些酒可都是修随远的宝贝,平素连我想要一二,软磨硬泡都求不得。修随远爱酒成痴,四国闻名。他写了本《酒经》,记载了上百种酒的酿法和他逐一所作的品鉴,每遇一种,如获一宝。这么多年,书越著越厚,他也酿得一手好酒,时人誉之"酒仙公子"。
由于修随远时常流连于此,老国公便命人将这密室越扩越大,最后,这密室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五脏俱全、应有尽有。修随远酷喜带我来此炫耀他寻得的"宝贝",故此,我对这里很是熟悉。
我眨巴着眼瞅着周遭一切,一灯如豆,明明灭灭。我想要支起身体,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似灌了铅,疲乏得很。低头发现身上的衣衫已经换成了藕荷色的罗裳,发髻也散了。我琢磨着,自己难道睡了许久,对于这一切,竟然毫无知觉。
我努力回忆晕倒后的情景,确实无甚记忆。寻思着,不知家中如何,也不知父亲,知不知道我在修国公府,一切安好,但又想到修随远办事,素来万无一失,倒也安心了许多。
我百无聊赖,继续环视四周,猛地发现东南角的半壁竟不知何时堆满了酒坛。那个地方素来都是空着的,我曾问过修随远,好好一块地儿,空着做甚?其他地方都满满当当的,偏留这么处,好生浪费!那时,修随远怎么说来着的?好像是,"这里埋着我的心尖酿,存着我的万里香!你个粗人懂个屁!"对,绝对是这么句。尤其是这最后一句,粗陋无比,曾经惹得我三日没理他。
从小到大,我就饱受他"欺凌",我在他的评价里,几乎包揽了粗人、俗人、蠢人、庸人…这一系列令人羞耻的词语。我想,我这一生最憋屈的事,莫过于遇上修随远这么个冤家。
都说"冤家路窄",确实不假。
想我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本可以风云叱咤,睥睨众人,谁想,竟遇上他。
我天资聪颖,他也天资聪颖;我过目不忘,他也过目不忘。这本来倒也没什么,却偏不巧,我生来散漫慵懒,不思进取,他却敏而好学,精益求精。
从此,我就再无出头之日。父亲总说,"你瞧人家随远";夫子会说,"随远第一,非焉第二";连他都说,"常年老二,自不量力"…曾经有无数个日夜,我欲将这家伙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不过,这事我也就只能想想。于是,痛定思痛后,我奋发图强,却为时已晚,始终未能扭转我和他的高下。只道他,果然是个冤家,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聚头几时休?我琢磨着这辈子,只怕是不死不休。
原来过往种种,而今想来,竟是这般有趣。世人总说,"修小神童"才华天纵,他们却不知,这背后的几多汗水和无比艰辛。修随远一生背负太多、隐忍太多,从未真正地轻松过,即使同我一起,他亦未能像个孩子,不免让人心疼。
回过神时,我目光不偏不倚,正巧扫过那东南半壁,心中愈发地好奇。寻思着,那到底是怎样的"宝贝",他竟然舍得放在那儿。密室里烛火昏黄,瞧不真切,只隐隐觉得,那酒坛上有些"名堂"。
我这个人,生平最大的乐趣,莫不过,掘地三尺,刨根究底。所以,虽然现下我确实体虚神乏,但是,怀抱一颗好奇心的我,是断然不会放弃一探究竟的念想。于是,我拼尽全身力气,硬是从床上爬了起来,许是卧床太久,我起身的刹那,险些没站稳,差点摔倒在地。
虚惊一场后,我长嘘一口气,缓了缓神。然后慢慢地迈开步子,伸手取了案上的烛台,缓缓悠悠地走了过去。
四横三竖,不多不少,共计十二坛。心想,好傢伙,一下子得了十二坛,那家伙岂不开心坏了。
这密室着实太暗,到了这犄角旮旯,就更是漆黑一片,于是,我将烛火向前探了探,瞧见坛身雕有彩绘花纹,便知这是什么了。
修随远品酒万千,而他最爱,唯有花雕!他曾说过,"将女儿红刻上心事,埋上十几年,纵使物是人非,看上一眼,喝上一口,也是暖暖的当年欢喜!"
十二坛花雕,他又如何不欢喜。我走近了些,小心地将烛台置于顶层酒坛的封泥之上,随意地拿起一坛,仔细端详。
坛身有字,"承平十四年"。掐指一算,暗道,果真是个"宝贝",十二年陈。只是那字迹有些拙劣,好似出于孩童之手,我撇了撇嘴,心疼道,"品相着实不好,可惜了这好东西。"
既然是花雕,必定有画。我将瓶身举起,贴近烛火,方才瞧个真切。这画呀,简直惨不忍睹。这是什么?没有着色、毫无功法,更无意境。画中,一个大人牵着抬首小人儿,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小人儿的另一只手还指着某个地方。小人儿头上长了两个小角,应该是个女娃娃。我愈看愈心疼,心中直骂那匠人暴殄天物!
可我刚才所见,明明工笔绝佳,怎会这样?我甚是不解,放下手中酒坛,换了一坛继续端详。仍旧有字,不过已是"承平十五年"。字迹好了些许,但依旧算不得好。画里有了颜色,生动了许多。画中,一个女娃娃着藕荷色衣裳,开心地放着纸鸢。只是作画人画技并不娴熟,匠人手工亦不老道,瞧不真切女娃娃的脸。我看着,愈发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不由得拿起烛台,一一扫过所有的酒坛。
"承平十六年"
"承平十七年"
"承平十八年"
………
花雕上的字迹愈发娴熟,挥毫之间,笔走龙蛇;画技愈发精湛,生动细腻,神形俱到;做工愈发精巧,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承平二十年",画中人儿,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醇浓染春烟,雪衣如华,斜倚船舷,漫天桃花雨落,人儿言笑晏晏。
……
"承平二十五年",陌上春光浓处。第一寒梅先吐。画中人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砂,腰若流纨素,精妙世无双,折枝浅笑,薄唇轻启,眉间眼角胜似春光。
………
一十二坛花雕酒,一坛一坛思华年。我痴痴地看着,早已泪流满面,过往云飞涛走,回忆真真切切。
"承平十四年",女娃娃牵着父亲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小哥哥说,"爹爹,你看,那小哥哥好孤单,焉儿想要同他一起玩!"
"承平十五年",小哥哥生辰,女娃娃吵着闹着要小哥哥将心愿写上纸鸢。因为女娃娃听说,将心愿写在纸鸢上,将纸鸢放到天上,就会有神仙公公帮忙达成心愿。
……
"承平二十年",女娃娃长到二六年华,桃叶渡口,初遇君子,心之所向,柳叶舟上,好不欢喜,便对小哥哥说,我喜歡他。
……
"承平二十五年",那天,女娃娃的心上人对女娃娃说,"我会去求父皇赐婚,焉儿,嫁我可愿?"女娃娃满心欢喜,想要把这喜讯第一时间告诉小哥哥。寻了好久,才在陌上陇头,红梅树下见着他。又见梅花开得烂漫,心生欢喜,折了一枝。
………
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寻不见的少年儿郎。原以为当年,只是我爱撒娇他爱闹的戏言,却不想一一兑现。
"焉儿长大后想要做什么?"
"想要做新娘子!"
"哈…哈哈…哈哈哈"
"随远哥哥坏,随远哥哥欺负人…唔…唔唔…"
"不哭…我错了,焉儿不哭。焉儿为何要做新娘子?"
"因为长生桥下的先生说,新娘子是天下间最美的女人,他还说,新娘子可以得到好多好多珍贵的礼物!"
"原来是这样啊!"
"随远哥哥,焉儿做了新娘子,你会送焉儿什么呀?"
"啊…我还没想好呢!"
"随远哥哥真笨!"
"那就送你半壁花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