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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番外:夏至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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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回来了。”菲蕾亚听到窗外楼下莉薇的声音。
接下来就是侯爵上楼的脚步声。由于之前的腿伤,他拄一根手杖。走路的时候脚步一轻一重,还有手杖撞击地板的声音,上楼的时候会听得很清楚。
菲蕾亚正犹豫要不要出去迎接,侯爵倒放轻了脚步;菲蕾亚几乎要打开门了,却听到侯爵的房间关门的声音。
菲蕾亚转过头,苏茜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知道苏茜在想什么。她两手放平,在胸前按了一下。她的意思是:你放心。
这之后,她就推门出去了。
亲兵吉恩守候在侯爵房间前。他是接替穆铁亚斯的职位就任亲兵队长的。一年前,穆铁亚斯被侯爵推荐到龙见,现在正任保安团长。听说他已经结了婚,新娘的名字她有点忘了,好像是“蒂娜”或“丹娜”,是一个酒馆老板的女儿。
吉恩一看到夫人就要向里面禀报,菲蕾亚摇了摇手。这时莉薇捧着一套干净衣服从楼下上来,菲蕾亚也不解释,自己接了衣服,留下一脸诧异的吉恩和莉薇,自己推门进去了。
第一间房间是候见室,没有人,只有面对面摆着的四把椅子;第二间是侯爵的卧室,也是空的;卧室左边是书房,右边是浴室。菲蕾亚向浴室走去。
这间浴室之前是祈祷室,侯爵入住改建成浴室。原先的圣母像被移除,绘有宗教画面的壁画被粉刷干净。侯爵素喜朴素,就没有补上新的壁画,此刻四壁雪白,映得中间宽大的大理石浴缸如同一面明晃晃的镜子。侯爵背靠着枕石上的垫子,双目微合,身体浸没在冰凉的水里。一个少年侍者跪在池边,用水瓢舀起池中的水浇在他的头发上——他是北海人,是个孤儿,在他父亲在隐修院一战中牺牲后,侯爵将他带到了慕莲香止。
当侍者看到菲蕾亚走进时,先是一愣,随后鞠了一躬。他刚要说话,菲蕾亚把手指放在唇上,他便住口了。
菲蕾示意侍者离开,这才拿起水瓢,像他之前做的一样,舀起水缓缓浇在侯爵头发上。侯爵一直闭着眼,似乎毫无觉察。
然而,在她去舀第二次的时候,却听见侯爵说道:“夫人,您来了?”
菲蕾亚一愣:她和侍者做得完全一样,侯爵又闭着眼,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夫人身上有百合的香气,您一进房间我就闻到了。”侯爵缓缓睁眼,用那双幽蓝的、蓝中带紫的眸子看向她。那眸色本来是深邃幽暗的,可是望到她时,就像倒映着阳光的池水一般,骤然明亮起来,有些近似蓝色了。
为什么不会是莉薇呢?菲蕾亚用手指比出L和V两个字母。
“我的侍者不会对莉薇鞠躬,也不会不向我告退就离开。”侯爵说,“是我回来时吵醒您了吗?真抱歉。”
菲蕾亚摇头。
“那您醒得早了。最近天热,您睡得应该不好吧?”
的确很热。不过菲蕾亚还是点头:我睡得不错。
“又做梦了吗?”
菲蕾亚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她还是打手势:“我梦到了母亲。”
“那就是美梦了。”侯爵说,“老实说,我以前也经常梦到加陵。”
“以前?”菲蕾亚眉头一蹙,“那现在呢?”
“现在?”侯爵转过身,青紫色的眸子端详着菲蕾亚。相比一年前,她比之前胖了些,身体也康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不再是当年少不经事、活泼可爱的少女,而是一个端庄温婉,安静娴雅的贵妇。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到底好不好。毕竟,她还不满十六岁。
“现在您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希望您能开心起来。”侯爵认真地说。
嗯嗯。菲蕾亚也胡乱地点头。“不过,我想请问大人……”她顿了一下,用手指沾水在地上写了一行字:“您今天又出门了吗?”
“是的。”
菲蕾亚小心地看了侯爵一眼,然后又写道:“是为了见一个人吗?”
短短一行字,侯爵却看了半天。菲蕾亚等了许久,才听他说:
“是的。”
“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
“为什么见她?”
这一次,侯爵没有直接回答。他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要向您忏悔。我向您撒了谎。”
侯爵声音平静,在菲蕾亚听来却如同惊雷。
在此之前,她曾经考虑过这种可能。女仆的话没错,这种身份的男人身边怎么少得了情妇呢?在大西贵族中,男性贵族除了正妻以外都拥有人数不等的情妇,已经去世的龙见八世更因好色而出名,在宫廷中有名分的情妇就有四五名。就是在希夷,厄图太子也有过情妇,他的私生女甚至得到了国君的认可,被允许带入宫廷教养……她怎么就没想过,侯爵也会有自己的情妇呢?
“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您,可是鉴于您的身体状况,总也没能开口……可是我知道夫人迟早会知道,所以我也准备好这一天了。”
什么?早已做好了准备?
“您跟她,有多久……了?”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的手都在颤抖。
“差不多……九个月了。”
这么久了?!菲蕾亚的耳中一阵轰响,她甚至听不清侯爵的话。
“我知道这件事对您来说很突然,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坚强面对。”侯爵说,“我向您撒了谎——我错了。错就是错,我不求您原谅,但我还是希望您能接受她,毕竟,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孩子?!
之前菲蕾亚还强忍着,听到最后那个词,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抬手想扇侯爵一个耳光,只是头重脚轻,手还没碰到,自己就掉进了池子里。
池水很凉,她立刻就醒了。睁开眼,侯爵的手正抱着她。
“夫人,您怎么了?”侯爵眼中满是焦灼。他似乎完全没理解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是故意在激怒她吗?菲蕾亚只觉得胸口灼热,像燃烧着一团火。她也不想哭,可是他一问起这句话,她的眼泪就一颗一颗往下掉。
“为……什么……”她没有写字,而是用被毁坏的、可怕的声音,颤抖着、嘶哑着说,“我没有……照顾好您……我有错。可是为什么给我说……这、这些?……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羞辱?”侯爵愣住了,“您怎么会认为我羞辱了您呢?”
“您问我吗?”菲蕾亚忍住眼泪,用力推开他,咬着牙说,“您不是……让我接受您的……情妇吗?”
没有什么比无法言述的痛苦更痛苦的了——心中明明喷涌着火山般的言辞,可是能说出口的却如折断的嫩枝上的汁液,用尽一生的疼痛,却只能挤出可怜的几滴。
“菲蕾亚!”侯爵连连摇头,“您在想什么?情妇?不,您完全误会了!”
误会?菲蕾亚睁大眼睛望着他。“您去看的,不是……情妇吗?”
“当然不。”侯爵一愣,随后展颜笑道,“我去见情妇?怎么会?您想到哪儿去了?”
“那您说的女人……”
“是这样——”侯爵耐心解释道,“我去了一个叫圣母峰村的村子。那里有一个女人,九个月前,我曾把一个婴儿托付给她照料。从那以后,我会定期看望那个孩子。因为不方便被别人知道,我一直隐瞒身份,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让您误会。”
什么婴儿?菲蕾亚心头一动,脸色也变了。
“她就是……”侯爵低头看菲蕾亚,眼神平静又温和,好像此刻逐渐沉降的日光。
“她就是您的孩子。”
菲蕾亚胸口像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不是说……死……了……?”她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不。她没有死。她活着。”侯爵低头,“我向您撒了谎。”
“当初……那孩子出生的时候,您的情况并不好……您不断地哭喊,我听不清,可是我觉得您不希望看到这个孩子……而事实上,我也不希望。我以为孩子是将您与苦难过去联系的线索,我斩断这根线,就可以让您跟这段过去一刀两断——所以,我自作主张做出决定:把孩子送到外面寄养;对外,以及对您,都声称孩子出生时就死了。”
菲蕾亚咬紧嘴唇。她在侯爵手心写道:“那您为什么改变想法?”
“我并非想要改变。我一直在说服自己,说自己并没有做错,说这个决定对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就在我第一次去看望她之前,我都这样坚信——
“第一次探望时我很纠结,不知道应该亲自前往,还是派一个信使去问。我犹豫了很久。后来我想,这毕竟是我亲自做出的决定,也应该由我本人承担所应当的后果。何况这件事关系到夫人的名誉,我不想多生枝节,所以我就去了。
“那个妇女是穆铁亚斯帮忙找的,之前她给龙见贵族的私生儿女做过乳母,有些经验,也很可靠。见到这个孩子,她以为是我的私生女。我也没给她多解释。让她误会也好,至少她不会虐待这个可怜的孩子。看到那孩子之前,我是憋了一口气的,一想她可能会让我联想到那个罪犯,我就难忍愤怒。可是,我该怎么说才好呢?她……她真是漂亮极了……也可爱极了,在和我对视的时候,她的眼神没有一点阴影;我的手指一触到她的脸蛋,她就咯咯发笑……她就像一个小天使,美丽动人,闪闪发光,只要看一眼,让人能忘记世间的一切不幸和罪恶。
“从那以后,我的决心就动摇了。我一直在问圣母,我所做的真的是正确的吗?我有什么资格替您做出决定?我有什么资格改变一个无辜孩子的人生?”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凝望菲蕾亚,好像她就是圣母,她口中说出的就是答案。
“我一直相信:我所做的只是义之所在。”侯爵说,“为义的人,应该内心平静。可是这一次,我的心中并没有获得平静。我明白,谎言和憎恶会掩盖伤口,但不会治愈疼痛。必须敢于面对问题才能找到它的答案,哪怕……那答案并非我所期待的。”
“现在请您告诉我……您是怎么想的?您能原谅我吗?”
侯爵声音颤抖起来,他捧起菲蕾亚一直低垂的脸,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我……不怪您。”她艰难地说,“您是对的……您是为了我才……”说到一半,泪水就已哽住了她的喉头。
“那孩子……”
菲蕾亚知道他想问什么。每次听到孩子这个词,她心头都会疼得一跳。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要接受是多么地困难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能……让我再想想……好吗?”
“当然。”侯爵没有表示意外,“是否接受她,应该由您决定的。您是受害人,只有您有原谅的权利。”
“谢谢……谢谢您。”菲蕾亚深深地低下头去,将头埋进了他的胸怀里。“那个……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叫她艾莲。”侯爵说,“您觉得怎么样?不喜欢还可以改……”
“不用。”菲蕾亚在他手上写,“艾莲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您对艾莲,对我都太好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说什么感谢的话?”侯爵轻笑,“我与您结了婚,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艾莲是您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我爱我的家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一家人?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菲蕾亚抬头凝望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距离她最近也最远的男人,那个救了她、娶了她,却始终没有得到她的丈夫。第一次,她试图站在他的角度,理解他的心情,他的喜怒哀乐,他对家族的责任与荣耀的追求。
一瞬间,她做出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