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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一语惊醒梦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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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承宁对着童达希木轻轻点了点头,希木也点了点头,这便算打过招呼了。达瓦老人欠身道:“公主,田公子。”
霍翕道:“希木王子也来凑这节日的热闹吗?”
童达希木不耐烦地摇头道:“这是你们的节日,不是我们的节日。”
霍翕睁大了眼睛,问道:“那你们过什么节日?”她还为听到希木的回答,身后便有人朝他们推搡了起来。原来他们五人在说话间,将这本来就摩肩擦踵的街道堵得更加严实了,两旁的行人穿行过不去,只好纷纷用身体向前挤出一条出口。
达瓦老人道:“若公主有兴趣听,可愿意来府上一叙?”
霍翕抬眼朝田承宁看去,他微笑着没说话。于是霍翕拍着手道:“那便打扰了。”
达瓦老人在前带路,童达希木走在他身后,眼里尽是狐疑之色。达瓦老人向来喜欢清静厌恶喧闹,怎的今日竟会请这许多人回去?
希木家门前的小巷似乎被这座就要沸腾的长安城所遗忘了,任由外面的世界绚烂多姿,这里只自顾自地继续着朽木色的冷清与寂寥。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是这里全部的声音。霍翕觉得达瓦老人的背影在这条素色的街上显得有些佝偻。
踏进那扇熟悉的木门,童达希木的园子仍是霍翕喜欢的模样,只不过换上了冬日的银装。
“公主喜欢暖阁,便还请往暖阁去吧。”
童达希木道:“你带来的小丫鬟便候在外面。”
若合一听此言,乖乖朝后退了几步。霍翕道:“这腊月天的,她在外面也太可怜了。就让她一块儿吧。”
希木剑眉一扬,不留情面地道:“我这暖阁也不是谁都能进的地方。”希木府上的暖阁结构奇特,就如同一个四方的空盒子置于案几之上,外人想要偷窥或是偷听阁内的情况而不被发现,几近是不可能的。希木见达瓦老人邀霍翕往暖阁去,便猜测他定是有话要说。希木是个多疑之人,自然不愿意让他未曾见过的若合进暖阁中来。
霍翕猜到了希木的心思,可这腊月寒天里哈气成冰,她实也不忍心就让若合在外枯站着。正自踌躇间,达瓦老人开口道:“也无事要谈,不过是给公主将些个我们的节日。就让这小姑娘也进来吧。”
若合跟着进了暖阁,畏缩在霍翕身后,一声也不敢吭。她离童达希木远远的,自是有些怕他了。
他们五人皆盘腿坐于地上的兽皮上,霍翕挨着达瓦老人与田承宁,童达希木坐在他们三人对面,若合坐在霍翕身后。不一会儿,有下人进来送了些瓜果,却是个满面虬髯的精壮汉子。待那汉子出去后,霍翕问道:“王子府上难道都是男丁?”
希木道:“女子恐怕无法从楼兰来到这里。”
霍翕问道:“这一路很是艰苦,是吗?”
希木脸色一沉,道:“不记得了。”可那一瞬间,他的眼中明明刮起了黄沙漫漫。
霍翕捡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果子有些酸涩,可她却忍不住又尝了一颗。她微笑道:“不记得也好,不愉快的事情能够忘记是再好不过的。”
童达希木没有回答。达瓦老人见他二人终于不拌嘴了,这才开口道:“公主,从楼兰到大汉一路自是凶险异常,我们的骆驼队中,最后活下来的人只有寥寥,活下来的畜生都被活下来的人当粮食吃了。王子当时尚小,怕是记不清了。”说着说着,他的神情也黯淡了。
霍翕见状,忙将话题引开,道:“达瓦师父别叫我公主了,我哪儿是什么公主。希木王子与田公子都喊我霍姑娘,您也叫我霍姑娘吧。”
达瓦裂开嘴笑了笑,他的皱纹如水中涟漪一般荡漾在他皴裂的脸上。“您是公主,不是霍姑娘。我得喊您公主。”
霍翕觉得他固执得有些古怪,当下也不再坚持了,便道:“那您快跟我说说,你们那儿都过些什么节日?”
达瓦老人点点头,徐徐道:“我们的节日和这里的完全不同。我们也庆祝新年,那一天叫做诺鲁孜节,是我们国家最盛大的节日。”
霍翕问:“诺鲁孜节可是也在正月初一?”
老人道:“什么正月、腊月的,都是大汉的说法。我们的诺鲁孜节,在每年冬尽春来之际,当罗布泊上的层层厚冰开始消融,湖边的草木开始泛绿时,楼兰人便会聚在湖边庆祝诺鲁孜节。我们升起火堆,烤炙牛羊,将牛羊新鲜温热的血洒在湖边,祭祀湖中神灵,求他们保佑我们族人生生不息。”
霍翕听得出神,双眼直直地盯着达瓦老人。她没有注意到对面坐着的童达希木也怔怔地盯着达瓦老人。他眼光闪烁,眼神却是空洞的,他在听着他最是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故事。童达希木的童年回忆是广袤的天地,是柔软的沙粒,是冷冽的寒风,是烧灼的骄阳,是驼铃声声,是湖水凌凌。但他再也想不起来除此之外的任何情节。
“那你们皇宫里呢,也这么热闹吗?”霍翕追问了起来。
达瓦叹了口气,道:“我们哪儿有大汉这样恢弘的皇宫。在诺鲁孜节这一天,我们楼兰王会带着王室宗亲们站在离罗布泊最近的城楼上,看着他的子民们欢庆节日。”达瓦想起了十几年前,楼兰王背对着太阳屹立于城楼上,那一抹高大的剪影成了他对于楼兰王最清晰的记忆。
霍翕也叹了一口气,“真想去看看。”
“我也想,再去看看。”达瓦老人的声音似乎由遥远的国土传来,带着沙漠的干涩与雪地的冰凉。
一时间,暖阁内无人再开口说话。阁内的五人各怀心事。霍翕、希木与达瓦的思绪此刻已飞进了大漠,却不知田承宁与若合当下正在想着什么。
半晌,霍翕突然开口道:“转眼冬去春来,估计也快过诺鲁孜节了。希望湖神保佑楼兰族人生生不息。”她的语气诚恳真挚,童达希木不禁久久地凝视着她,冷漠的心里泛起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温暖感觉。
不知不觉间,灰白色的天空竟然“簌簌”地落下了雪来。若合轻声惊呼了起来:“公主,又下雪了!这可不得了了,我忘记带您的狐皮氅出门,雪这么大,该如何回去!这雪也不知道何时停,苜姑姑一定又要罚了!”
霍翕看了看窗外,侧身对田承宁道:“田公子,你看,下雪了。”田承宁转过身看了看窗外,又转回来看着霍翕。
达瓦老人望着天,道:“雪这样大,不一会儿便会在地上铺起厚厚一层。公主与田公子若不嫌弃,今晚便留宿在府上如何?”
霍翕还未开口,若合便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公主怎能住在你们府上!还请,还请……”若合支吾着,不安地看了看童达希木,随即立马又垂下目光,“还请希木王子派个人回霍府,请府上的人赶马车来接公主回府。”
童达希木不轻不重地瞪了若合一眼,若合身子一颤,朝霍翕身后缩了缩,不敢再开口了。希木冷笑道:“快快请和翕公主回霍府吧,我们这里破破烂烂,怕是要睡脏了公主的身子。”
霍翕绣眉微挑,杏眼怒睁,道:“王子怎的话中又带起刺儿来了,‘脏了身子’这种话岂是能乱说的。”
希木竖起了眉峰,道:“公主的丫鬟没得好生管教,话中带刺儿的人只怕不是我。”
若合此时已“嘤嘤”地哭了起来,霍翕道:“小丫头说话没个轻重,无意冲撞。王子却也太过多心、太过小气了。”
达瓦老人站在一旁眯着眼看着二人争吵。他略带笑意地对田承宁道:“他俩一见面就吵个不休,瞧着倒也有意思。”
田承宁道:“是。”他见二人争吵虽凶,却互相毫无恶意,不过是逞一逞口舌之能,确实有些趣味,不禁心下泛起了些酸意,面上便更是冷淡了些。
达瓦见田承宁不愿多说,便转而安慰起了若合,道:“丫头也别哭了。他俩见面便是吵,你也无甚过错。你瞧着他们俩,是不是很有趣。”
若合擦了擦泪,安静地听起了自家公主与楼兰王子的争吵。不一会儿,她便闪着泪花轻轻笑了起来,“老师父,我瞧着我家公主与你家公子生气的神态,倒很是相似呢。”
这本是若合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送进童达希木的耳中,却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在了他心上。他身子一晃,突然不再开口了,只是用力地盯着霍翕的脸,仿佛想用目光将霍翕吸入自己瞳中。霍翕看着他诡异的神色,心中慌乱了起来,问道:“怎么了?”希木不答。
雪仍兀自下着。天色越来越暗,天空似乎变矮了。长安城上仿佛被什么人铺张开了一张灰色的网,站在城中心里只感到说不出的压抑。
希木不语,霍翕只能转头问达瓦老人:“希木王子这是怎么了?”她没有听见若合方才的玩笑话。即使她听见了,也会如没有听见一般。
达瓦老人笑道:“他只怕是和公主吵累了。”
霍翕见童达希木的神情,知达瓦老人不过是在胡言。希木不仅没有累,他的眼神反而越发地精神起来。童达希木就这么与霍翕僵持了许久,突然夺门而去。风雪从门缝中灌入暖阁,霍翕拉了拉自己的衣襟。“达瓦师父,希木王子去哪儿?”
达瓦老人仍是笑着道:“估摸着照镜子去了,看看他自己生气的脸长什么样。”
霍翕欲追出去,达瓦老人却叫住了她,道:“公主,天色渐晚,我这就派人上丞相府、太尉府去请人来接公主与田公子回府。”
田承宁道:“只需请人来接公主便是。”达瓦老人点点头。
霍府的人赶来时,地上的雪已经及膝深了。童达希木没有再露面,只剩达瓦老人孤身送霍翕与田承宁出门。
达瓦老人借了田承宁一匹马。田承宁骑着马,拉着缰绳并行于霍翕的马车旁。雪仍在下着。白色的雪花落在田承宁白色的衣衫上,无影无声。万籁俱寂,只有马蹄踏在雪中发出的轻响。
霍翕坐在车轿中,隔着木板朝一旁的田承宁道:“田公子,你冷吗?”
田承宁道:“不冷。”可他的声音却冷得很。
“你说,希木王子是怎么了?”
“不知。”雪越积越深,田承宁的声音也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