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结》半冷胡同

14、酒淡往事 新愁难解

　　常季长在缸中跪了两日，太尉不准他进食饮水。第二日晚上，他终于支撑不住晕倒了，被人抬回了常府。霍翕不知道他是真的晕倒了，还是装的。

　　铜儿也安葬好了。霍夫人挑了些陶俑、泥人陪葬，霍翕又着意加了些发簪、耳坠、手镯之类的小玩意。

　　铜儿的父亲从常府来了霍翕身边。他是个老实人，说起话来唯唯诺诺，总是不能完整地表达意思。霍翕不忍心让他干重活，便让他在院中修理花草。

　　恰巧也在此时，皇宫里赐了霍翕四名婢女，一位姑姑。四个丫头与霍翕年岁相仿，分别名唤若欢、若喜、若欣、若合。姑姑单名一个“苜”字，称为苜姑姑，不过是而立之年，却长着一张似乎已知天命的面容。

　　霍翕第一次见她们时，四个丫头都穿着翠绿色的襦裙，与铜儿一样扎着双丫髻；苜姑姑一身酱紫色，发髻低低地垂在耳畔。霍翕只觉得四位姑娘名字有趣，苜姑姑太过严肃，仅此而已。她们总是无法代替铜儿的，霍翕也不愿再与她们亲近。

　　“你们四人本来就叫这些个名字吗？”

　　若喜摇头道：“不是，是被赐予公主以后改的名字。”

　　霍翕微笑着说了句：“名字好听。” 霍府里的丫鬟名字都属金，听上去温婉里还带着些阳刚之气。而她们五人名字却与霍府丫鬟大相径庭，那自是表明她们与霍府毫无瓜葛，只从公主之命。从今往后，霍夫人再也无法对霍翕房里的人指手画脚了。

　　苜姑姑总爱因为一点小事儿厉声责骂四个丫头。若欢、若喜、若欣三人被骂久了也便习以为常了，只是若合每次被骂仍还要抹眼泪。霍翕每每见她落泪都会想起铜儿，因而总是替她向苜姑姑求情，让姑姑“骂轻一些”。苜姑姑总是当下不情不愿地答应着，过会儿便又能听见她的骂声。

　　霍翕每日清晨照顾好了老夫人后，便要往府外去。苜姑姑总是左劝右劝，却哪里拦得住霍翕。她便只好令若喜跟着，却总被霍翕轻轻松松地挣脱。苜姑姑常常忧心忡忡地说：“公主若有闪失，那便是把我们奴婢往死里送了。”但苜姑姑不知道，霍翕出了霍府不远，便有田承宁在街角静静等着她。他总是能护她周全，自然不会让她有丝毫闪失。

　　见面时，霍翕与田承宁会一块儿在街市上闲逛。长安九市，各有各的繁华，霍翕最爱的还是西市里满目来自西域的珍奇玩意儿。田承宁总是任她在人潮拥挤间开心地四处乱窜，他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从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更多的时候，他们二人会远离喧闹，来到空旷的郊野，霍翕陪田承宁练武，和他比赛射箭，与他练剑过招。累了时，他们便坐在草地上，看落叶归根，看风吹草荡，看云卷云舒。

　　这一日，二人正捡了地上的枯枝当剑比划着，田承宁突然停了下来，对着霍翕身后道：“鬼鬼祟祟的，出来吧。”霍翕一惊，回头看去，果然见到一个身影慢慢从树干后走了出来。竟是若合。

　　“公子莫怒，这是我的侍女若合。若合，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若合低着头，呢喃道：“苜姑姑让我跟着您。”

　　霍翕笑道：“你倒厉害，我竟没有发现你一直跟着。”若合低头不语，田承宁却微微皱了皱眉，心想自己怎会也未察觉到有人一直跟着。

　　霍翕转身对田承宁道：“这下可糟了，苜姑姑知道我每日出来是……是……”说到这儿，她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是来与你相见的，只怕日后得背着姑姑偷偷溜出来了。”

　　田承宁点点头。若合却急了，跺着脚道：“公主您可不能偷偷溜出来！苜姑姑知道又该为难我们了。”

　　田承宁扔下手中的树枝，对霍翕道：“霍姑娘便早些回去吧。”田承宁以为自己这句话说得很温暖，可霍翕听后却感到一阵失望。她要回府时，田承宁从不挽留；她偶尔不能赴约，他也不会面露丝毫失落。她仍是觉得他太过冰冷，却不知他已经释放出了自己全身所有的温度。

　　于是，霍翕赌气地跟着若合回府了。田承宁看着她的背影，浅浅地笑了。

　　次日一大早，田承宁便被田丞相找了过去。他们父子间总是充斥着略带尴尬的生疏气氛。田承宁见了田丞相，认认真真地施了礼，冷冷地喊了声“父亲”。田丞相随手拿起书案上的竹简，以此来遮掩自己的不自然。

　　“承宁，为父好几日没见到你了。”

　　“是。”

　　“你这段时间，可是与和翕公主走得过于近了些？”

　　“是。”

　　他如此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田丞相倒一时语塞，说不出下文。他心想：“这孩子从小便是这样，惜字如金，却又句句不给人留余地。他会养成这般阴冷的性子，也不知我是否难辞其咎。”这么一想，田丞相的语气也柔和了下来，他轻声道：“你还是离公主远些好。”

　　田承宁直直地盯着他父亲的双眼，用一种涩涩的眼神，然后他用同样涩涩的语气问道：“为何？”

　　田丞相不满他的眼神，不满他的语气。“自是为了你好。”

　　田承宁躬身道：“恕儿不孝，恐难从命。”

　　田丞相脸涨得通红，似乎一口气卡在了喉头。良久，他将那口气长长地叹了出来，道：“和翕公主是要与匈奴和亲的。”

　　田承宁感到胸口被什么重物狠狠地砸中了，尖锐的疼痛感瞬间由胸口传遍全身。当那股痛传至指尖时，他将双手藏进了宽大的袖中，攥紧了拳头，指节变得惨白。田丞相又道：“从高祖至今，但凡是外宗人封为公主，哪有不是为了和亲而封的？”

　　田承宁听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向父亲告了辞，一步一步退出了屋外。只听田丞相在屋内对着他道：“你若执意如此，只怕不仅会害了自己，也要连累了公主！”田承宁仍旧没有回应。

　　他立志要铲除匈奴，她却要嫁予匈奴人。不，就算不是匈奴人，她也不能嫁予别人。

　　初见时，霍翕被无端封为公主，田承宁心下便已明了皇上的用意了。那时他见霍翕满脸的慌乱与凄楚，心生怜惜，不禁出言安慰了几句，他说：“最让人看不懂的就是命。人不能对抗命运，却也不用怕它。”如今想来，当时的这席话倒很适合用来嘲讽此刻狼狈的自己。现在的他，倒真有些怕了。

　　田承宁离开后，丞相一人枯坐在案前，让人暖了一壶酒。酒穿肠过时，人总会没由来地念起些个旧人。他想起了田承宁的母亲。他母亲郑氏，是田丞相的侍妾，本是长安一纺织商的女儿，出生极低。郑氏貌美，田丞相见她后总念念不忘，终是力排众议将其娶进了府。郑氏进了田府后终日寡欢，衣带渐宽、面容消殒，田丞相也对其逐渐冷淡了下来。田承宁五岁那年，郑氏竟和一位常进出田府的玉商私奔了。二人被抓回来后，那玉商被杖毙了，郑氏则投了井。田丞相当时只对着郑氏的尸身骂了句“下贱胚子“，便再也未提过此事。五岁的田承宁看见了自己母亲被冰凉的井水浸泡得浮肿难辨的脸，听见了自己父亲绝情的咒骂。他分不清孰是孰非，因此他恨母亲，也恨父亲。

　　这十几年来，每每田丞相就要忘记郑氏的脸时，他总会在田承宁身上寻见郑氏的影子。田承宁面容俊秀，凤眼修长，鼻若悬胆，唇若涂脂，皆是随了郑氏。于是丞相有意疏远田承宁。而这孩子，却也有意疏远着他。

　　当田丞相晃过神来，酒已微凉。他一口将酒全部饮下，冲淡了往事。

　　田承宁仍旧待霍翕与从前无异。他本就少言寡语，面色冷淡，因而他心中的愁绪竟丝毫不露端倪。

　　转眼腊月将至，腊祭之后，便是新年了。腊月里，王公贵胄之家皆会行“大傩之礼”，即请人带着鬼神面具跳舞，以驱逐疫鬼，保求来年安康。今年霍老夫人病着，因而霍府对这次的傩礼分外重视。这几日霍府上下为了筹备傩礼忙得不可开交。霍翕派了苜姑姑带着若喜、若欣去帮忙，只留若合、若欢在身边照顾着。苜姑姑命她两人务必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公主，不能让公主在这年关将近时随意走动。霍翕自然回回都想法子逃出府去，但总是能被若合找到。

　　这一日，霍翕正和田承宁在市井中走着，若合又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霍翕道：“你步子倒快。也是可怜你了，天天这样劳心劳力的。既然来了，就一块儿来转转吧。这腊月里的市集比平日里要热闹多了。”

　　若合苦着脸道：“公主，回去吧。这里人太多，您可是公主……”她话还未说完，霍翕便和田承宁朝前走去。若合一急，只能跟了上去。腊月里天寒地冻，可置身于这熙攘的街道里，丝毫也不觉寒冷。人们一开口说话便能带出一道白气，白气太多，竟将这集市装扮得云蒸雾绕似的，说不出的暖融融。若合毕竟年轻，玩心也重，不一会儿便被路边商贩所售的各种物品吸引了过去。

　　他们三人停在一处摊贩前，若合捧起一只精巧的小盒子不住把玩，爱不释手。小贩见她喜欢，立马上前道：“姑娘好眼光，这可是鎏金翡翠玉方盒，宫里的夫人们都拿它来装首饰呢！”

　　霍翕往那盒子上瞧了一眼，什么鎏金翡翠，不过是石盒子上雕了些花，涂上了翠绿色和金黄色的漆罢了，虽不贵重，做工倒是巧得很，于是笑着对若合道：“这盒子非金非玉，但可爱得很。你若喜欢，我买给你。”

　　若合一听，连忙丢下那盒子道：“使不得，我……我并不喜欢。”

　　小贩听她这么说，急了眼，道：“姑娘在这儿又摸又瞧的，怎能是不喜欢？”

　　若合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拔腿便欲跑。霍翕抓住她的手，将盒子塞到她手里，问小贩：“多少钱？”小贩知她识货，也不敢乱要价。若合不再推脱，小心翼翼地将那盒子捧在手里。霍翕心中一酸，心想：“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石盒子，她便这样开心了。”

　　她正想着，身后有人道：“田公子，霍姑娘，好巧。”

　　霍翕转头，原来是童达希木与达瓦老人。霍翕乐道：“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