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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心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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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初,秦王李世民在荥阳虎牢关、牛口峪一带与割据势力窦建德决战,以三千铁骑败敌十万大军,迫使盘踞洛阳的王世充降唐,奠定了唐朝统一天下的根基,史称“虎牢之战”。江氏先祖江英联合当地乡绅为秦王助力,自此荥阳江氏兴起。荥阳东有鸿沟连接淮河、泗水,北依邙山毗邻黄河,南临索河连嵩山,西过虎牢关接洛阳、长安,地势险要,交通便利,历史上一直都是郡治要地、兵家必争之地。荥阳江氏祖居于此,族人多从军者,自唐之后声名渐显,唐末藩镇割据战乱不停,江氏更是渐渐站稳脚跟,跻身世家大族之列。江柠幼逢乱世,江氏族长带着两个儿子跟随太上皇打天下,江柠与其堂兄江海平养在祖母虞氏膝下,而这位虞老夫人是当世有名的史学大家,大楚编修《唐史》时还曾数次派史官前去讨教……
“皇兄,我懂了,是我太沉不住气了。”
文轩诚挚地认错,前前世他所在的朝代早已没了世家的存在,只能从史书中窥其一二风貌,他虽知晓世家的能量,却未能如太子和英桂一般在第一时间就考虑到世家这一层面,才会犯了这等错误。母后将他记在名下之后布置的第一份作业便是背诵世家谱系表,他那时还惊叹过世家的深厚底蕴、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及那一族的济济人才。母后稳坐中宫这么多年,当然不全靠与皇帝的情谊,其背后的能量也是让世人忌惮的存在。到底是几百年的鸿沟,枉他自诩老谋深算,真遇上了事固有的思维方式却让他的判断频频出错,比如此刻,“母后意欲何为?”
英桂嗤笑一声,“莫说你了,如今的朝堂上还有几人记得他们昔日的同僚?”
什么意思!文轩直觉他接下来听到的东西不太寻常。
晴天霹雳!天方夜谭!匪夷所思!大庆殿上的文武大臣而今满脑都是这些个词,作为国家统治阶层中的高层人物,他们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岂料今日还是被皇帝的圣旨给惊着了,该说是大楚皇室文家果真是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吗!
年前大楚与契丹对战失利,起复了云歌为将赴北疆迎敌,同时户部尚书张树栋因粮饷贪污一案被查免职入狱,户部左右侍郎崔珏、林平暂且共同主持户部事宜。朝臣推举的新户部尚书人选中,崔珏、叶禹胜算最大,后崔珏领旨去了陇州赈灾,近来叶禹又被牵连进刺客风波当中,形势愈发不明。今日朝会上陛下说已选定一博学多才、精通算筹且经验丰富者为新任户部尚书之时,大臣们都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感觉,可等常内侍读完圣旨,满殿阒然。
皇帝也不急,反正圣旨都读完了,哪次不吵吵两句他都不习惯了,待会不就阵仗大点!
“陛下,万万不可,此举不合祖制,皇后娘娘执掌凤印、统领六宫、约束妃嫔是为本分,岂能越权逾矩,这般作为如何与天下人交代!请陛下三思!”礼部尚书秦汝明率先站出来打破这一殿的寂静,他本无意插手户部尚书人选的事,实在是作为礼部的头儿他必须第一个站出来,否则今日过后他便无颜面对满朝官员了。
礼部尚书一起头,立马有人应和,不管自己原来支持的人选是谁,眼下倒是立场一致,反对,必须反对,否则来日史书上不知要如何评判他们这些大臣了。
“皇后乃一国之母,天下女子之表率,怎可不顾礼法,望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此举万万不妥,陷娘娘于不仁,我等于不义。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我怎么糊涂了,陛下圣旨上不是说起复原江南观察使江少卿为新任户部尚书吗?怎么就牵扯到皇后娘娘了?”有那年纪较轻的官员犹还懵懂着,尚不清楚里面的关节,不由地低声询问身边的前辈,岂料被厉声呵斥。
“大胆,怎敢直呼皇后娘娘名讳!”
“皇后娘娘?江少……江……是皇后娘娘!”一群才明白过来的“年轻”官员们一副瞠目结舌的傻样,这……这……这也太离谱了,偏偏刚刚的圣旨他们听得清清楚楚,眼前各位大人也正在痛心疾首地规劝着陛下。
“呵,一帮见识短浅的家伙,皇后娘娘,不,当年江大人可是文试武举皆在三甲之内,天马郡守、吏部侍郎、江南观察使哪一任上不是政绩卓越、百官赞誉,本就该升任户部尚书,还不是当年陛下突然被立为太子登基为帝。”
喂,你这满满的怨念从何而来啊,不说一个户部尚书了,就算是丞相也比不上皇后!不对,皇后和丞相根本不能放一块儿比,他都被左青岚这家伙给带偏了。共事几年,今日才发现原来这左大人竟原来是皇后娘娘的拥趸。瞅瞅,这才训完他们,便立马出列声援皇后娘娘去了。
“等等,让我先缓缓……”文轩以手扶额,这一刻他无比的认同朝堂上大臣的看法,大楚皇室中人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亘古贯今,即便是武帝当朝的唐也只是任用了几个女官而已,惟有大楚大刀阔斧地任用女子为官,且已延续了两朝皇帝。最早一批女官女将跟随武穆太后打天下,不敢说个个武力超群,但放到一两个壮年男子却人人都不成问题。到后来武穆太后力排众议,与其手下女官们杀出一条血路,让女子为官成了定例,天下女子皆可参加文举武试,只是比男子多了一条门槛,凡女子欲为官,除非医女监、织造衙这些纯女官的地方,皆须过了武选才可去其余官署任职。即使这一举措阻了许多女子的入朝之路,却无人反对。毕竟在一个男子为尊的时代,若不是身心俱彪悍之人又怎能在朝堂上立足。而数十年过去了,这帮彪悍的女官也终于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不管世人如何看,左相李训一派的官员如何叫嚣,她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是越来越重。但,但是,即便如此,一国皇后不在后宫待着,反倒要上朝做官,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我自是知晓母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也不质疑母后的能力,只是此事更关乎国家体面,终是不妥。”
“冒顿单于写信求娶吕后以作侮辱之时,吕后欲起兵事反击,反被汉臣劝阻,最后回信婉拒,那时怎不讲国家体面?武后从先帝遗妃变为高宗皇后,又以太后之身登基为帝,当时满朝文武难道就觉得妥当,最后不也认了?娘娘既不会误了后宫诸事,又能在前朝为陛下分忧为国尽心,有何不可,说到底还是你们对女子偏见太过罢了。”文轩敬重又警惕能力强心计深的女子,甚至是不认同女子入朝,这种态度虽不曾明说却也不曾遮掩,英桂见多了这类人,本是不在意。可文轩已养在娘娘名下,他们交际加深、利益牵扯变多,英桂便渐渐不满文轩,当下便毫不留情地反驳道。
“事有轻重缓急,形势不同,自是不同处理,汉初国力薄弱,未免涂炭生灵,示弱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汉武国力强盛之后不也逼退了匈奴。武帝种种如何,最后不也归政于唐。母后身上干系太多,牵扯甚广,一入朝堂首先受冲击的不是旁人,是……”
“好了,唤你们来可不是为吵架的,小小年纪,一个个脾气倒比朝上那些大人还倔。”太子截断两人的话,他这两个弟弟妹妹都不是脾气温和的人,不熟的时候还知道收敛一些,如今却是常常针锋相对。“母后有心入朝是好事,即便有些许大臣一时无法接受,态度强横了些,有父皇镇着不会出什大波澜。”
“皇兄,为什么?”文轩是真的诧异和不解,他本以为太子今日不上朝是在委婉地反对皇后,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另一种可能。太子不在,他的属臣才更好开口声援皇后。
太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入朝参政的时日已不短,各类是非也见识了不少,自是知道这世上打压女子当官的人比比皆是,手段更是层出不穷。母后身为国母要入朝为官,阻力只会比想象中更大,然而这是解开母后心结的好机会,父皇与他不想错过。所以今日朝会上父皇在明给朝臣来个措手不及,他在暗持筹握算,定要让母后得偿所愿。近来朝内外形势变幻多端,如儿和五弟既已被牵扯进来,有些事也只能与他们透露一二,这便是生在皇家的无奈,天真懵懂从来不能长存。
父皇自幼长在武穆太后膝下,比不得自出生起就被张皇后带在身边的二皇子亲近,幸运的是父皇生性豁达,倒不曾为此太过伤心,何况比起尔虞我诈步步惊心的朝廷更喜欢快意恩仇的江湖,所以被封为瑞王后便浪的四处溜达,这一溜达就到了当时母后所辖的天马郡,刚好目睹并协助母后审理了一桩积压多年的悬案。时人多不认同女子为官,父皇却在曾祖母的教导下十分开明,让母后一度引为知己,一来二去两人从性情相投到惺惺相惜最后情投意合。大孙子无心朝廷事宜,正好让出身世族且能力卓绝的孙媳妇帮衬着点,所以父皇一提起武穆太后便亲自下聘迎娶,唯一有不满意见的张皇后的意见被忽略。若无意外,父皇继续当他的逍遥王爷,母后也向着一代名臣的目标奋进,只可惜世事无常,尤其是在皇家。张皇后权利之心越来越重,与太上皇针锋相对,太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牵扯出后唐石氏余孽,最后这场内斗竟是以太子身亡而告终的。他的大哥,瑞王世子亦折损在那场风波中,而当年任江南观察使的母后不在京中,直到长子亡故才收到消息,自是悲愤难忍。虽强忍悲痛,协助太上皇收回了权柄,却也自此心灰意冷,退出朝堂,避于后宫。
“……江南世家有多半与范阳张氏有姻亲关系,彼时皇祖父称帝时日尚短,江南一带表面称服,然私底下有二心者繁多,惟有母后能稳住江南局势,使大楚不至于内忧外患。却不想契丹竟背信弃义,撕毁签订不足一月的休战协约,大军压境濮阳,皇兄便是亡在那场战役之中。”
给英桂和文轩讲述的过程中,太子尽力压抑,却依然难掩悲痛,有些颤抖的语调,不复往日的从容自若。庚午之祸那年,他方才五岁,一夕之间最亲近的小叔只剩一具冰凉的尸骨,而最敬爱的兄长也再回不来了,只余一座空荡荡的衣冠冢立于皇陵中。皇祖父形容枯槁,祖母状若癫狂,父王突然成了父皇,他的家也由朔王府搬进了皇宫,全都不一样了,尤其是母后。当时年幼的他懂的不多,后来的日子里才渐渐明白了母后心底的苦,她怪、她恨,祖母、皇祖父、父皇以及当年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但母后最无法原谅的还是自己,一个没有保护好儿子的母亲。自那之后,曾经文武双全、惊艳世人的女官江少卿消亡了,留在世间的不过是一个深明大义、雍容华贵的大楚皇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