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十七) ...
-
意识中猝不及防地涌入一万年前的历史,仿佛要把他的头炸开;记忆的惊涛骇浪在脑海中肆虐,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数千年来的无数疑惑都在一瞬间被揭了个底朝天,透彻无比却鲜血淋漓,用最为平静的事实,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路西菲尔想起了一切。他的名字是谁取的。他的同族都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会生活在魔界。他的词汇库是来自何处。他是被谁教会了文字和那么多魔界没有的知识。他的近身格斗技巧师出谁手。他为什么能轻易理解俘虏的概念。他为什么能迅速发明出束缚用的魔力绳索。他感到怀念的温暖来自何处。他怎么会觉得穿越暗空隧道时的感觉十分久违。
还有银腕族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为什么要将他囚禁在此地。地下厅室里那具骸骨生前的模样。为什么自己会对银色的头发如此在意。萨塔纳斯方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自己会对这里如此熟悉。“古代大魔王撒旦”究竟是谁。为什么自己会将一切忘记得如此彻底。自己曾经拥有过怎样的生活方式。为什么自己不会再成长。自己的诞生具有怎样的意义,自己在比魔界诞生还要早的遥久岁月中经历过什么,倘若某件事没有发生的话如今的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境地而如果现在的自己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向路西菲尔袭来,自诞生起就几乎从未吃过任何食物的肚子里也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翻江倒海。但他完全没有要倒下的感觉,因为在有如泰山压顶的无数古老事实之前,他就像是根被一下下狠狠砸进地面的木桩一般,脚底干涩到根本动弹不得。
他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他想要的答案已经全部赤裸裸地展示在他面前,可是他为什么感觉不到任何酣畅淋漓?为什么反倒感到喘不过气来、数千年来的轻松愉快荡然无存?他猝不及防地知晓了整个世界的真相与危机,而且不是被别人强行灌输、只是回想起了自己的记忆,可是他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喜悦,反倒已经开始后悔将这些想起?
他知晓了一切。那么,他……之后要怎么做?
要去继续他未竟的使命吗?要去进行他的复仇吗?要像“撒旦”留下的嘱托一般,为了拯救世界,不顾一切地去拼杀吗?
意识到的时候,路西菲尔发现自己的眼睛正死死盯在房间正中的床位上。那是他曾经无数次入眠的地方,然而如今看来,却与“温馨”“舒适”这种词汇完全无缘。那里只有无比漫长的冰冷坚硬,像虫茧一样将自己死死束缚其中,连自己的翅膀也全无用武之地。即便存在小小的活动空间,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一切都已经被别人安排好,能改变的只有速度与动作,却开辟不出新的路径。
就好像这个看似庞大的方舟牢笼一样。
就好像他看似是自己想要找回的记忆一样。
…………对啊,既然明知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再次主动束缚自己?路西菲尔突然眨了一下因为瞪得太久而发酸的眼睛,猛地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认真考虑这种事?只不过是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过去,那又与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倒不如反过来看,从自己回想起的事情中可以判断,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外人来打扰魔界的现状,那么我更应该享受现在的生活才对啊。
没错。一万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而且是基本由别人造成的恶果,凭什么要我来替他们承担。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能生活得比较舒适的地方,在这种时候让我想起那些东西,对我有什么好处?既然没有好处,我为什么要在意?我可以权当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或者再次把它们忘记不就好了。
可是记忆这种东西,既然想起来了,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再次忘却的。被强行灌输反倒还好一点,但自行想起的那些事情,的确是他知道发生过、又切身体会过的,其中有太多大场面都记忆犹新,更加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咯吱咯吱地蚕食着他在一万年后的自我。
“感觉要吐了。”
除了心中充满厌恶之外,似乎还产生了生理性的不良反应。不过如今的自己已经完全没必要忍耐。既然这个房间让自己觉得恶心,那么就应该毁掉这个面目可憎的房间,这才是恶魔的做法。
在大半个魔界恶名昭著的流浪恶魔立即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他在右手中集中了大量魔力,用尽全力释放出最强的攻击,仿佛面前并非是一个静止的房间,而是他有史以来最痛恨的敌人。
萨塔纳斯方舟作为一艘宇宙飞船,历经过不止一次的太空航行与大战,舰体在一万年后仍然维持了如此完好的状态,可见其坚实与稳固性。然而,在路西菲尔全力的攻击之下,这个小小的房间连片刻都无法支撑,似乎比苍角岩寨更加脆弱地迎来了终结。床位被轰得灰飞烟灭,墙壁被打穿数个大洞,承重的结构倒塌下来,顶灯也因为冲击波而碎裂黯淡。
天花板没有砸下来的唯一原因,是这个建筑毕竟还足够结实,路西菲尔的攻击没能穿透两三层墙壁,附近的其他地方还有结构在顽强支撑着。不过,被如此大肆破坏过的房间,已经被爆炸的飞灰彻底染黑,再也看不到一点白色。
目睹了这一幕,肆意发泄的路西菲尔总算觉得舒服了一点。他径直穿过自己在对面墙壁上打穿的大洞,临出门还啐了一口:“果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自欺欺人的话语,恐怕就连他自己也无法骗过。
不管再怎么向前走,看到的也尽是熟悉的景致。既然已经回忆起了所有,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探索”,更不想确认这里的各项功能还是否完好。可是现在就回去亚多拉马雷克驻守的地方同样没有意义,何况路西菲尔头脑还一片混乱,并不太想立刻去面对他们。因此,他只是找了个不那么惹人厌的地方,试图安静下来,搞清楚自己的想法。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天界的罪恶也好,世界危机也好,这些别人留下的烂摊子,他统统都不想管。如果一直都知道也就罢了,在这么久之后突然再知道这些,感觉就像是恍如隔世,而实际上短寿的种族们在这么久的时间中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代的更替,那些事对他们来说大概早就是老祖宗留下的传说,根本就不相信其存在,更不可能去理会。那么,凭什么他只是因为寿命更长,就非要承担这些事才行啊?
那些过往,已经与他无关。他是无拘无束的最强流浪恶魔,才不是什么荣光集于一身却处处受人限制的拂晓之子;他愿意当魔界最强集团魔王军的四天王之一,才不愿意明明什么都没主动去做却被安上原初之罪的恶名;他希望生为魔界遵从本能生活的恶魔,才不希望生为偷天换日的什么狗屁人造天使。
他不想要形同枷锁的无数璀璨头衔,只想要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哪怕那种生活方式中充斥着鲜血与汗水,也好过被人安排好的、每天都一成不变的犹如僵尸的日子。
这是理所当然。孰优孰劣,一目了然,甚至连斟酌都不需要。
可是,不管他如何下定决心,那些本来就属于他的记忆,依旧在他的头脑中挥之不去。称不上鲜活,却是历历在目,而且仿佛要他弥补这数千年的忘却一般,每分每秒都在侵袭着他的意识,催促他向别人为他策划好的方向走去。即便他一再拒绝、并且坚信自己绝不会遂了它们的愿,它们依旧在自己的脑海中低声絮语,比卡米奥还唠叨一千倍,而且即使堵上耳朵或飞走也无法让使其停止。
要怎么才能从这些烦人的声音中逃开?正当路西菲尔抱着头冥思苦想的时候,突然感到脚下剧烈震荡了一下。地震吗——这个念头才刚出现就被打消,因为伴着逐渐响起的高声轰鸣而来的,并非先纵后横的混乱摇晃,而是规律有序的振动,与瞬间变得沉重、又很快恢复正常的重力感。
“这是……这……这个振动是……”蓦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路西菲尔不由得抬起头向上望去。即便身处萨塔纳斯方舟深处,没有任何能够看到外边的地方,他觉醒的记忆和身体依然对这个振动的过程都很熟悉。这是方舟起飞的反应。明明从那次以后已经数千年没有启动过,居然还能飞起来?
……不,不对,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更重要的是,是谁发出了起飞的指令?又是怎么做到的?方舟的操作系统应该有很严密的认证程序,即使恶魔们误打误撞找到了中枢控制室,也应该既无法又不会操作才对,至少马纳果达和艾谢尔应该做不到。那么,就只有撒旦了,他一直有所隐瞒,自己始终摸不清他的底细,虽然早就习惯了他各种出人意料之举,却没想到他居然这一步都能做到。
可是撒旦到底知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厉害啊?!一旦他不小心动错了哪里,他自己也就算了,搞不好要还拉一大群人替他陪葬啊!路西菲尔突然对放任撒旦随意行动产生了危机感,立即起身四顾,迅速找了条近路,向亚多拉马雷克所在的位置返回。很快他就看到了大厅中的牛头恶魔,对方同样站起身紧张地张望着四周,见路西菲尔回来,开口问道:“喂,路西菲尔!这个振动是?你看到其他人了吗?”
“应该是撒旦搞出来的!暂时没有危险,但必须赶快找到他们!”路西菲尔说着,余光瞟到马纳果达也正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赶来,“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总之先来这边!”说完,扭头就冲着中枢控制室的方向飞去,亚多拉马雷克也急忙挥手示意马纳果达走在前边,他自己则努力在走廊中低头弯腰的同时跟上另外两人的速度。
路西菲尔顾不上管后边的两人,只是循着自己的记忆向中枢控制室的方向飞行。没过多久,他一个直角转弯,就来到了那条熟悉的宽敞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没有关闭的门,门上还留有一处异常严重的焦痕。看到焦痕的瞬间,路西菲尔本来就不太镇定的心,又格外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然而也只有一瞬间。他知道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撒旦还在那扇门的里边。听到同僚们的脚步声正从自己身后传来,路西菲尔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向前飞去,用力推开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