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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肆章 路见不平 ...

  •   从新安县沿着官道往东走五十里,便能进入云州城。

      此时正是晌午,暮春的日头已然带上了夏日毒辣的味道,三月风大,东风卷着路上的沙尘,顿时迷了行路人的眼。

      远远的,两个身影出现在了路上。待走近了才能看清,一个矮瘦的男子连背带拖费劲地搀着一个高个子,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了下来,滴到蓝灰色的衣襟和尘土飞扬的大地上。那高个子竟衣不蔽体,浑身血迹斑斑,若不是被人搀着,怕是早就瘫软了。

      看两人模样,竟正是那日揽云楼被一伙官兵打晕带走的陈致诚和他的同乡!

      “陈兄弟,你可撑住啊,再朝前走走,不远了,到新安县就能歇息了!你可千万撑住啊,不然老哥怎么跟你爹娘交代啊!”

      矮个的同乡咬了咬牙,用力将陈致诚朝身上扶了扶,复又咽了口口水,显然累得够呛,只是手下仍不敢放松,生怕一个不留神,同乡兄弟便跌倒在地。

      前几日陈兄弟被那伙官兵拖进了云州府衙门,自己花了身上所有的银子才打点了关系把他保出来,再见到,好端端的人就已变成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模样。犹记得那管事的一脸凶神恶煞,瞪着眼睛告诉他赶紧带着人滚出云州城,一个时辰不出城便别想再走。吓得他连车马都来不及租借便拖着兄弟逃了出来。如今二人身无分文,这可如何是好?

      正想着,却是怕什么便来什么,被扶着的陈致诚咳了两声,一口血“噗”地吐了出来,一直勉力踮着地面的双脚终于失去了力气,矮个子喘口气的功夫,他身子一软,整个人便重重地坠到了地上。

      “哎呀!”

      矮个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子去扶,只是长途跋涉让他亦劳苦不迭,提了几次力气,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只得跌坐在一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随后便又强打精神试图把那陈致诚从地上拖起来。

      “陈兄弟,咱不能停,你这样子,停了可就起不来了,听老兄一句,再走不远到了新安县,咱给你找大夫,治好了回乡去!功名利禄算什么东西,命留着才成!”

      陈致诚仰面朝天跌在地上,不言不语,仅睁一条缝的眼睛空洞洞看着灰白色的天,嘴角不断往外溢着血沫。破烂的衣裳胡乱挂在身上,根本挡不住一身伤口,这些伤口有的深可见骨,暴露在烈日之下,大多都溃烂腐败,脓血混着灰尘砂砾,模样无比狰狞。

      “陈兄弟!唉!”

      矮个子重重叹了口气,扶住陈致诚,掏出衣服里小心藏着的水囊,自己轻轻抿了一口,便将那小水囊凑到了他的嘴边上。

      “咳咳咳!”

      才灌进去一点,矮个子还没来的及高兴,陈致诚便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方才喂下去的水瞬间沿着嘴角涌了出来,还带出了大量鲜红的血。血和着水沿着他嘴角淌了下去,一滴一滴落到了脸旁的地面上。矮个子见他连水都灌不下去,顿时慌了神,大喊着“陈兄弟”,又提了力气,再一次想要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莫要再动。”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凭空一只纤细的手伸了过来,迅速在陈书生的胸颈处点了几下。只见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便不再动弹了。

      矮个子惊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面前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姑娘。只消一眼,他便倒吸一口冷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姑娘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一袭白衣,漆黑如墨的长发被一根白色缎带松松系起,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被白色粗布包裹的物件,怀中一个不大的包裹。纵晌午烈日当空,官道上尘土飞扬,眼前人一身白衣却纤尘不染,白皙光洁的前额上也没有丝毫汗珠。她低眉敛目,也不管面前半死不活的人一身肮脏血污,两指并起搭上他的腕,细细探着脉象。戏本里说的那瑶台上的女神仙也定不过如此。

      矮个子呆呆盯着眼前人的脸,张大了嘴巴。

      “受了重伤,血流了不少,又走了太久,快不行了。”

      萧月收起搭在书生手腕上的手,看向矮个子同乡,语气平静地下了定论。

      矮个子这才回过神来,似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猛地跪倒在地上,“咚”地磕了个头,“女神仙,求求你救救我兄弟,我张怀无以为报,身上这些值钱东西,神仙你要啥都拿走,不够的话我当牛做马……”

      萧月摆了摆手,也不理他的恳求,她半跪于地,自怀中掏出一卷银针,飞快地扎在了陈书生的几处大穴上。复又从随身的包裹中掏出一根蜡烛和一枚火石,再从怀中取出一把长不盈尺的银色匕首,点上火烤了烤,在那矮个子惊恐的目光中毫不迟疑地刷刷削掉了他身上的几处腐肉。

      鲜红的血立时便从伤口处往外流,萧月不慌不忙从包裹中取出一瓶白色药粉洒了上去,转头冲那张怀道了句“扶着些”,张怀哪敢怠慢,忙不迭扶住瘫软的陈致诚,任由她敏捷地用纱布裹住了流血的伤口,又拿起一边的水囊,不知往陈书生口里塞了什么东西,便把水直接灌了进去。

      陈书生身子剧烈地颤了颤,竟未再将水吐出。

      萧月站了起来掏出一方白帕,又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揭开盖子,浓郁的酒香飘散,她将酒倒在帕子上擦了擦指上血污,淡淡道:“是死是活看他运气了。”张怀闻言大喜,跪直了身子又要行大礼,萧月伸手拦住,“不必多礼,两位可是打云州而来?”

      “是是是,我们正是从云州来。”张怀忙不迭点头,面上不由现出几分恐惧,“女神仙要去云州?”

      将眼前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萧月依旧面如止水,声音却温和了几分,“听闻云州知府杨大人,近日在遍寻名医?”

      听见“杨大人”三字,张怀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是……是……确有此事……女神仙你……是要前往应征的吗……”

      “呵呵。”萧月淡淡一笑,递过黄油纸包着的一小袋粉末,“前面再走二里便有几户人家,公子可带着令弟再赶一段路,那几户民风淳朴,想来不会介意两位暂住。令弟若再咳血,将药粉溶进水里灌下去。待缓上几日令弟能行走,再去新安县不迟。在下告辞。”

      一语言罢,萧月也不等张怀回应,便转过身沿着官道往云州方向去了。

      张怀张了嘴巴,半天却没发出声音,直到萧月已走出去老远,才扯着嗓子,犹犹豫豫地喊了句“女神仙……小心啊——”

      萧月没有回头,只向后挥了挥手,很快就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

      张怀低下头,看了看躺在自己身上的陈书生。他虽仍昏迷不醒,喘息声却明显平缓了许多,纱布下也不再没完没了地溢出鲜血。

      这如瑶台仙娥的姑娘……也是为了那万两黄金去往云州,要给杨广醇那狗官他婆娘治病的?!

      张怀咬了咬牙,重重地叹了口气。费劲地将陈书生扶到自己背上,一步一步地朝新安县的方向走去……

      申时已过半,入夜的云州城繁华却不输白日,长街两边张灯结彩,勾栏院里丝竹管弦绵绵不绝。自揽云楼顶层向下望,便可见城内万家灯火,美不胜收。

      萧月在告示前停下了脚步。

      纵然揽云楼上大红灯笼高高挂着,街这边的告示在昏暗的夜色里还是看不清晰,亦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站着一个白衣姑娘。

      目光停在那里片刻,萧月低下头,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随后不着痕迹地收起了在宽大袖袍遮掩下左手始终握着的金色罗盘,转身朝着揽云楼行去。

      揽云楼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大堂座无虚席,客人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小二忙着跑来跑去地端茶送水,竟没有注意到进来了一位客人。萧月绕过两张坐的满满当当的桌子,行到柜台前,冲着里面不住地打着算盘记着账的掌柜轻轻喊了句,“老板,住店。”

      专注算着账的掌柜的这才留神来了客人,忙不迭的起身招呼,“姑娘可是一个人,要住什么样的?要临江的还是靠着这长街的?您看……”

      “劳驾掌柜的,普通的,干净清雅点的就好。”萧月轻轻一笑,打断了掌柜的喋喋不休。

      “哎哎,成!”掌柜的也不再多说废话,抬起笔刷刷在登记册上记了几笔,拱了拱手,“地字三号房,三层左转直着去,最里边就是!店里现在忙,怕是抽不出人手送姑娘上楼,姑娘您看能不能自个儿往上去,多担待,多担待!”

      “没事,我自己上去就成。掌柜您忙。”萧月点点头,拿着写有“地字三号”的木牌,转身沿着一旁的楼梯朝上面行去。才走了没几步,她眉头轻轻一蹙,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如电般向店内南边楼上射去。

      南边四层客房前的栏杆边上,一位缓带青衫的少年摇着折扇,躲闪未及,视线瞬间与那疾射而来的目光相接。显然未曾料想萧月竟发现了他,少年愣了愣,旋即眼中闪过一道饶有兴致的光,他收起折扇,拱手作了个揖,微微笑了。

      萧月面无表情地回过身,不再理他,向上朝着那地字三号房去了。

      号称云州第一的揽云楼确实名不虚传,仅仅地字房便清雅别致,屋内装饰简单却不失大方,墙上几幅花鸟能看出非庸人手笔,就连桌上的瓷瓶也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汝窑所产。屋内烛火摇曳,亮堂堂的。

      萧月合上门,打量了一下这间房,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身上行囊随手放到床上。然后轻轻地解下了一直背在身后、用白色粗布层层裹着的巨大物件。那东西有近四尺长,宽约半尺,她双手捧着,唇轻抿,却没有将其放到桌子上,而是慢慢地把它倚到了床头,松开手的刹那,地板竟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吱嘎”声响。

      待它稳稳停在那里,萧月拿开双手,这才重重呼了口气,转身行至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楠木窗子。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靖夜江安静地往北奔流,远离了闹市尘嚣,唯余江水流淌声不绝于耳,江对岸勾栏里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都化作静谧的光影,亦或一幅流淌的水墨。

      并未欣赏如此美景,萧月安静地站在窗边,脊背挺得笔直,任凭江风将三千青丝吹乱。覆手间,那方灿金的罗盘又出现在了右掌中。她长舒一口气,仰起脸望了望天穹之上的繁星,随继缓缓闭上了双目,左手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到了右掌的罗盘之上。

      一时间,连呼吸声也微不可闻,唯余江水潺潺,奔流不息。

      人人都知道,揽云楼的顶层只有一间“天字一号”,住进去的客人非富即贵。素日那鎏金雕花的红木门总是紧紧闭着,就是偶有客人住进去,也是深居简出好不神秘。

      而此时,那扇厚重的大门被“砰”一声推开,青衣身影风一般地卷了进来。

      “大哥!我回来啦!”

      已是夜色深沉,数十盏烛火却将这房间照耀得有如白日,屋内桌椅摆设皆由上等红木制成,饰以考究的鎏金滚漆工艺,正中的圆桌上的托盘是青花,里面几个红泥小圆碟,放的竟是暮春季节少见的苹果和柑橘,窗下一方几案,两边置两把太师椅,椅上软榻上苏绣精绣着梅兰竹菊,左右屏风后是睡榻的屋门,屏风上的丹青落款分明是当朝第一大学士顾远道。就连烛台上都有精细的雕花镂刻。一眼望去便知,这“天字一号”果真名不虚传。

      此时窗边的太师椅上斜靠着一个人。

      那人仅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漆黑的长发如水般倾泻在肩上背上,春夜的江风带着些许寒气从敞着的窗户外卷了进来,他却不为所动,淡漠的目光安静地落在手中的书册上。

      几案上丢着一方烫金拜帖,隐约可见云州府字样。

      “大哥!”青衫少年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样子,紧走几步便跳到了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这云州城当真不同凡响!周边几个村子旱得颗粒无收,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这里竟还能如此热闹,真看不出来!”

      白衣青年仍未抬头,只清闲地翻了书页,“云州本就以商业闻名,这商贾贸易,向来无论晴雨寒暑,旱涝灾荒。让你查的事情如何?”

      “我燕北归出马自然不在话下!”少年拍拍胸口,神采飞扬地自怀中掏出一沓信笺拍到了几案上,“这杨广醇手底下的人也不怎么牢靠嘛!根本没费多大力气!哎?这是?他还真敢给你递拜帖了?!”

      将原本手里的书册放到一边,青年取过桌上的信,随手抽出一页,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便折回原状,旋即点了点头,“嗯,收好吧,这次做的不错。”

      “大哥,那接下来怎么办。”名为北归的少年收起了信,倚到桌子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兄长。

      “能将这黄金万两光明正大贴到告示上去,还能当街将一书生打的半死拖到衙门去,他真是越来越猖狂了,连遮掩都嫌累了。”青年依旧是慵懒淡漠的神情,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沿,“无非是仗着如今陆征升任西南定边将军……这般如此嚣张,怕是嫌命长了。”

      “大哥。”听闻这一席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北归脸上淡淡的笑意却是缓缓隐去,“自父亲……我们燕家几乎再无可用之兵,上头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再清楚不过。如今……这拜帖,一个杨广醇没安好心倒也罢,你知道……”

      “北归,我们只需好好记着父亲的话。”青年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将该做的事情准备妥当,车到山前必有路。”

      北归咬住下唇,重重点了点头。

      弦月散着温润的光,缓缓往中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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