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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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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仲夏,酷暑袭人,天气一日比一日更为炎热。
到了这个时节,苏承靖实在热得有些耐受不住。从前在京城也好,在边关军营也好,他作为皇子,少不了那份冰例,由内务司统一奉过冰块解暑。而这桃花镇乡野的地方,连个冰窖都不曾有,前几日安延恒偷来的西瓜,也都是吊在井水里微微冰过便凑合吃了。
镇上的汉子们耐不住热的,都打着赤膊就敢出门闲逛,可苏承靖毕竟从小接受的教养不同,即便热得汗流浃背,终究也不敢这般豪放。尉迟秋心疼苏承靖,吩咐叶嫂每日煮些绿豆汤红豆汤什么的放凉了喝,又给苏承靖的房中换了竹席竹帘,两人也不再相拥同宿,有空的时候尉迟秋给苏承靖打扇,多少消解些暑意。
太阳火辣辣得照着大地,热浪使得院中的桃树都有些恍惚晃眼。尉迟秋轻轻扇着扇子,扇出的风也是热呼呼的,扑在苏承靖的身上。
苏承靖只穿了最薄的单衣,高高挽起了袖子,不停用帕子沾了水抹着自己和尉迟秋的脸和脖子。尉迟秋也热得脸上发红,汗水凝在他白皙的额头上,打湿了他的长发,发丝一缕一缕地贴着他的脸颊。可是即使热成这样,尉迟秋依然穿戴整齐,纹丝不乱。
“阿秋,别扇了,歇着别动吧,看你热的。”尉迟秋尚未束发,如瀑的青丝就那么披散在身上,连看起来都觉得热。苏承靖疼惜地按下扇子,伸手挑起那长发,用手指仔细拨拢,“那支簪子呢,我给你挽起来。”
尉迟秋心念一动,微微垂下眼睑,片刻,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簪子:“嗯。对不起公子,今年气候有些反常,桃花镇异常炎热,倒让公子跟着受罪了。”
苏承靖挽发的手艺实在稀疏平常,只能勉强束在一起,用簪子固定,周围落下不少碎发,“倒不单单是热,而是闷了点,感觉快喘不过气来。”
“往年夏天都要下雨的,今年不知为何拖到现在。”尉迟秋看了看天,艳丽的阳光仿佛一点都不吝惜热量,要把大地都晒化了。他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被苏承靖盘得有些凌乱,但他依然很高兴,“公子,不如出去走走吧?”
“这么热还出去?”
尉迟秋笑道:“这镇子后面有山林,林子里树影阴翳,应该会凉快些,林子后头有个水潭,水潭上面有个瀑布,那里也可以消消暑。”
“还有这等好地方,那我们去看看?”
说走就走,两人也不多做收拾,直接拿水抹了把脸,便相携着出门了。绕过市集直接往瀑布那边的山林转过去,说来也是稀奇,两人刚出门没多久,天空中便有了几片云,偶尔遮一下烈阳,至少没有被一直晒得那么热了。
也许是树木葱茏的关系,山林里比市镇凉快很多,郁郁葱葱的树叶漏下细碎的光影,热风也被消弭成了微凉的山风,很是舒服宜人。
“早知道有这好地方,阿秋你该早点带我来的,我晚上就住这山林里好了。”苏承靖异常愉快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清爽,“可比镇上舒服多了。”
尉迟秋一步不离地紧跟着苏承靖,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道,“晚上可不能住这儿,这镇子以外的山林都有野兽出没,猎人也在这儿做了陷阱,公子不怕半夜被狼叼了去?”
“狼?”苏承靖深吸了一口气,满满全是草木的生腥气息。“狼算什么,当初跟皇叔在军营,边关那里不仅有狼,还有老虎和熊,我和安玥还打过一只黑熊。”
“哦?我倒是没见过熊,听闻皇家狩苑内也有放养豺狼虎豹熊的,”尉迟秋听他说的兴起,也附和着问道,“公子可曾猎过?”
苏承靖撇撇嘴道:“狩苑内那些都是被人驯养过的,没什么意思,我和安玥打的那头可是在野树林里的正经野黑熊,我还被他挠了一爪子,要不是二哥及时赶到,我和安玥可就……”说到最后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连忙转换话题,“这里可真好,怕野兽和陷阱的话,不如在这林子里造一间院子住,也不错。”
踩在山林厚厚的落叶枯枝上有沙沙的响声,和着两人的脚步,如同有节奏韵律的乐曲。尉迟秋看了看周围,从一株树上踩了野果子下来,用袖子擦净递给了苏承靖:“想的倒是好,可惜这里没什么好工匠,要修一座令公子满意的宅院,恐怕起码得要一年半载。”
野果子红红圆圆的,看起来鲜润可爱。苏承靖咬了一口,又递给尉迟秋咬,“那有什么,回头我叫京城里的工匠来造,嗯,咱们造一间大的宅院,和你家那个祖宅差不多的,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住一辈子!”
“一辈子……”尉迟秋怦然心动,望着苏承靖的脸出了神。这山野间的闲适生活太过美好,竟至于让他迷惘了本心,仿佛世外红尘一切烦恼都已忘怀。可此时此刻,苏承靖偶然的一句话,却让他悚然,呆立片刻后,他忽然转为忧伤,“公子,说笑了。”
“我是认真的。”苏承靖握住尉迟秋的手,掌心的热度像是火焰在燃烧,他急切地想要表明自己的心意,“阿秋,我从来都是认真的,以后,你要是不喜欢和我回京城,那我们就在这里住,隐居,反正一辈子也不要分开。”
这一直是尉迟秋的心结。身为同性,无法像普通夫妇一般昭告天下拜祭天地,世俗的眼光,苏承靖身为皇子的身份,无法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宿命,一切一切,在尉迟秋的祖先身上便印证过一回的悲剧,即使尉迟秋情深似海,却终究害怕这样命运的再次轮回。苏承靖抚摸着尉迟秋的脸,轻声道:“你放心,阿秋,待兰绪事了,我便与你结秦晋之好,即使父皇皇叔不允,我亦不惜违逆,我与你已有巫山之约,我……我绝不会负你。”
尉迟秋缓缓垂下眼睛,不让苏承靖看清楚他的表情,他低声苦笑道:“公子错了,”摇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我非女子,哪有什么巫山之约秦晋之好,公子……不……三殿下……尉迟秋何德何能,要你倾尽所有来相守?”
苏承靖急道:“那……那有什么,你不是也……也喜欢我吗?”此时天地无言,唯有彼此,苏承靖在无所顾忌,直白无误地说道,“我不傻,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既然两情相悦,自然就要相守一生,不,生生世世!”
尉迟秋紧锁眉间,并没有说话。苏承靖见状,将他揽入怀中,轻轻嗅着他身上的气味,继续道:“阿秋,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不想问,也不想猜,若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勉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缠绵的吻,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尉迟秋的唇,如同有毒的藤蔓般缠绕而上,带着致命的蛊惑。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击溃尉迟秋防线的办法,他只是微微颤抖了几下,便让苏承靖长驱直入,唇齿纠缠,互相索取着热烈的激情。
尉迟秋喘息着问苏承靖:“公子……承靖……若我骗你呢?”
“你骗我……哈,”苏承靖笑着抚摸尉迟秋的脸颊,捏了捏他的鼻子,“赔上你自己来骗我,那我也不亏了。”再度吻得尉迟秋几乎喘不过气来。
吮够了属于尉迟秋的气息,苏承靖在邪火被挑得无法收拾之前及时收手了,毕竟这荒山野地的,他也不好意思在这个地方让欲望占据理智,只等到尉迟秋软倒在自己怀中,才心满意足地退开,凝视着双颊通红的爱人。
“阿秋……”
尉迟秋别过脸,眼中一闪而逝的悲伤让苏承靖既是不解又是心疼。“公子,我……”他欲言又止,想把真相和盘托出,又犹豫着害怕正视这个问题,纠结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道,“其实,我……”
苏承靖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用手指抵住尉迟秋的嘴唇,侧耳细听:“嘘……阿秋,你听,什么声音?”
寂静的山林里传来若隐若现的水声,其实这声音一直有,只是两人都没有在意。尉迟秋知道这是故意给自己台阶下,感动于苏承靖的心意,急道:“苏……”
“好像是瀑布的声音。”苏承靖拍拍尉迟秋的脸颊,笑道,“以后再说吧,我们去瀑布那里凉快凉快,走,你带路。”
尉迟秋咬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苏承靖一如往常牵着他的手,半拉半抱着他循着水声走去:“阿秋,你好像轻了,是不是天热了你吃的少了。”
“嗯……”尉迟秋深深叹了口气,暗中握拳,或许真的还不是时候吧,他将心底的那股冲破理智而来的冲动压抑下去,重新构筑起与苏承靖的心防,“让公子见笑了。”
水声越来越响,转过山林之后又走了一小段路,绕过山壁,一道飞瀑飞流直下,蓦然映入眼帘。瀑布下有个不大不小的水潭,潭水清澈见底,瀑布落到潭中的地方水花四溅,在阳光下霎是好看。
苏承靖惊叹不已,刚要走近,却见忽然谭中水花翻腾而起,和着欢声笑语,有人影从水底钻出来。
苏承靖一时不查,唬得向后退了几步,尉迟秋笑着牵他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水中巨石,石头后面露出一个三个小脑袋,向他笑的欢快:“是狗儿猫儿和鸡儿,还有……”苏承靖定睛看去,才发现是脱得只剩裤衩子的安延恒。
安延恒带着三个孩子在水底捞螺蛳,他和狗儿鸡儿脱光了顺便游泳,猫儿是女孩子,只是穿了脱了鞋子蹲在石头上洗洗脚丫子,因为安延恒说有人来了,才都躲到石头后面。
苏承靖眼角微微抽动:“吓我一跳,你们玩便玩了,干嘛躲着突然出现。”
安延恒这些日子早就跟苏承靖混得熟稔,早忘了他的皇子身份,只当是好友,听他这么说便忍不住揶揄:“小孩子能怎么躲,你连这有四个大活人都没发现,这功夫水平可是有些丢人了。”
苏承靖道:“水声那么大,我一时,一时疏忽了而已,是吧阿秋?”虽然以自己的武功的确没有觉察,但想到刚才在树林中的情形,他肯定尉迟秋其实也没有注意。
尉迟秋含笑道:“反正也不是外人,小安从小就喜欢来这儿玩。”
安延恒嘿嘿笑了笑,把手中摸的几个螺蛳扔到猫儿的小篮子里,拍着水调笑道:“天气这么热,你们倒是好兴致,不下来凉快凉快?”
苏承靖早就羡慕得不行,拉着尉迟秋走近水潭边,潭边水势较缓,清澈的水底长着细软的青苔,还有螺蛳在一抖一抖地动。他从前都是在皇家修的御园中戏水玩耍的,那种浴池都是白玉砌成兰汤入浴,四周用屏风围着,哪有这般质朴可爱的天然之趣。
“阿秋,我们也下去吧?”兴致来了,苏承靖高兴地像个孩子,挽起裤腿袖管,撩了一些水在手心,果然清凉无比,“好不好?”
尉迟秋莞尔道:“你下去玩吧,我……我就算了。”说罢,像是心虚一般正了正衣襟。
苏承靖不由起了好奇,尉迟秋似乎十分排斥在他面前裸露身体,哪怕那次在客栈迷情一夜,也是执着于不许褪去衣物,至于后来的日子他们哪怕一同起居,尉迟秋也一直是和衣而眠,沐浴之时是决不允许自己看见。以前苏承靖只当是尉迟秋害羞而已,可是细细想来,两人都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何况尉迟秋对于安延恒的裸身赤膊也并未有所回避。“阿秋怕水吗?这水最多也就齐腰,没关系的。”
尉迟秋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弄湿。”
“这样啊?”苏承靖忍不住有些恶作剧的念头,缓缓退到尉迟秋身后,小心翼翼地道,“我一个人下去玩多没意思,阿秋不陪我吗?”
尉迟秋笑着道:“小安不是在吗?”
“哎,阿秋你看那是什么!”
苏承靖猝然发难,想趁着尉迟秋不注意将他推入水中,谁知道尉迟秋早就有了防备,轻巧地一个旋身躲开,苏承靖重心不稳,不由向前俯扑,尉迟秋见势偷偷伸腿勾了苏承靖一脚,苏承靖趔趄几步,“哗啦”一声落入水中,水波巨震,霎时间就成了落汤鸡。
安延恒和几个孩子笑作一团,谁都没有伸手扶一把的意思,苏承靖扑腾着勉强站稳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定睛看去,才发现尉迟秋稳稳地站在水潭边上,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忍俊不禁。“阿秋,你!”
尉迟秋蹲下来,强忍着笑意道:“我身上有毒,不好下水,公子还是和小安玩吧。”
苏承靖怎么肯依,计上心来,向尉迟秋伸出手:“阿秋,拉我上去。”
尉迟秋知他想拉自己下水,笑着避开道:“水不深,还请公子自己上岸。”
“这……”一计不成还有一计,苏承靖迅速低头,从脖子上解下一枚玉坠,握在掌心递给尉迟秋,“那……我这玉坠子价值千金,怕被水里的石头碰坏了,你帮我拿着保管。”他紧攥着玉坠上的绳子,就怕尉迟秋不把手伸过来,他自信只要抓到尉迟秋,凭体力他绝对可以让尉迟秋也下水来。
尉迟秋抿嘴,横了一眼不远处已经憋笑憋得忍不住低到水里去的安延恒,终于还是去接那玉坠,苏承靖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谁知刚捉住尉迟秋的手,那手就如蛇一般灵活柔韧,他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只觉手腕一阵酥麻,下意识地缩手,玉坠已然交接给了尉迟秋。
尉迟秋给安延恒使了个眼色,又对苏承靖道:“公子,刚才那招叫分筋错骨,若你被人制住,用这招就可以反制,要是下手重些,是能把整个手腕都卸下来的。”他的语气软软柔柔的,却着实听得苏承靖打了个冷战,暗想自己怎么就忘了自家阿秋好歹也是个武林高手。
“小安,你照顾好公子,我去树荫下坐坐。”尉迟秋交代了安延恒,便再也不睬苏承靖,施施然起身向不远处的树下走去,盘腿静坐。
苏承靖一时惘然,想上岸去追,后头狗儿鸡儿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衣角,嘻嘻哈哈地向他泼水:“苏大哥苏大哥,我们来摸螺蛳,猫儿那有一篮子了,拿回去煮了可好吃了。”“苏大哥,我们去瀑布下面冲水,可舒服了,走吧走吧。”被两个孩子拉走,再回头看时,尉迟秋已经阖上眼眸,在树下小憩。
太阳渐渐消失了踪影,好像就过了一两个时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尉迟秋抬头看了看天空,其实并不是天色已晚,而是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住了日影。他看了一阵,云层越来越厚,隐隐有闷雷滚动。
尉迟秋站了起来,向仍在水潭中玩得兴起的诸人喊道:“公子,小安,回家了。”
安延恒也看了看天色,对苏承靖道:“快要下雨了,是该回去了。”回头催促狗儿鸡儿上岸。苏承靖“啊?”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却见远处尉迟秋已经转身要走,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岸,追了过去。
“哎,等……等我一下哎?”安延恒要顾着三个孩子,慢了几步,苏承靖追到尉迟秋身边,想去拉他,又忽然想起自己浑身湿透,便不敢造次了,“阿秋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回去。”
尉迟秋点了点头,主动牵住苏承靖的手,但并没过多靠近:“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因为快要下雨,尉迟秋走得有些急,苏承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疑惑道:“阿秋为何这么怕水?”
“谁说我怕水?”尉迟秋奇道,然而走了一阵,他又忽然转了口风,“好吧,就当我怕水。”
两人刚回到尉迟宅中,大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