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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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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下得有些不同寻常,连绵的暴雨洗刷着之前的酷暑,连续下了十几日都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整个天地都被水雾蒙住,看不清晰。
潮湿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甚至屋子里阴暗的角落都长出一些颜色灰暗的菌子来了。按理说夏天的雨水不该这么连绵不绝,仿佛天上被砸开了一个窟窿,怎么也填补不上。
开始几日安延恒还每日来一趟说些镇上的事情,到后来雨一直停不了,安延恒也不再出现,尉迟秋的眉越锁越深,每日都忧心忡忡地望着天空,乌云重重笼罩,压抑而隐隐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在想什么?”忍了许久,苏承靖终于还是主动问出口,从背后慢慢地抱住了尉迟秋,轻轻把呼吸喷薄在他的脖颈上,用手指圈着那些碎发,“阿秋,你心情不好?”
尉迟秋第一次露出了不耐的神情,甚至连苏承靖的举动也让他有些抗拒,偏头躲开,叹了口气道:“这雨已经下了半月有余,我总觉得心里发慌。”
苏承靖以为尉迟秋是怕水,不由有些失笑:“不要担心,下雨而已,阿秋你看,这十几天一直下雨,可不是凉快许多?”他将尉迟秋的身体掰过来面向自己,伸手抚慰那紧锁的眉,却在触及尉迟秋眼神的一刹那停住,“怎么了?”
尉迟秋神情低落,眼中更是显出陌生的寒意,愣了片刻,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神色转回柔和:“公子有所不知,往年这个时候也会下雨,但一般三五日即止,像这样连续下了十几日不止的,我从未见过,我怕……”
“你是担心雨势太大,耽搁了令尊墓地的修缮?”苏承靖生长于北方,并不理解尉迟秋的忧心,只是很久以前在书库中看过关于阴阳风水的古籍,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点合理,“还是……那里地势低,你怕浸水?要不,我们去那里看一看?”
尉迟秋摇了摇头:“墓地风水都有讲究,不必担心,而且我们去了也没什么用,”他低头,咬了咬唇,道,“我担心的是,整个桃花镇。”
“什么?”苏承靖不解。
“桃花镇乃是依着山坳所建,公子应当知道,山坳地势比较低,若用比喻,就如同一个水盆。”尉迟秋指着远处不甚清晰的山脉,大概比划了一下,“平时自然没事,但是雨水过多,山上水势太大,便有可能形成山洪,山洪夹杂着泥沙顺势而下,一瞬间便能毁了整个桃花镇。”
苏承靖微微变色:“那,那可如何是好?山上就没有其他泄洪的通道?”
“自然有。”尉迟秋点头道,“每年都要下雨,桃花镇当然也有自己的应对,那就是在山上修筑了蓄水的地方和排洪的通道,每年雨季,镇里的青年就会组织起来,停下一切手头活计,上山保证山洪不会威胁桃花镇。你看小安之前每日来,就是跟我说这事,但他这几日没有来,我便开始担心。要知道那蓄水和排洪的工事是按照往年常例的雨量修筑的,可今年这雨下了这么久都不停,我实在是担心,万一那工事抵挡不住,那……”
“不会的不会的,”苏承靖赶忙打断尉迟秋,安慰道,“哪有那么巧,我虽不懂修筑这些工事,但也听皇叔讲过,一旦开启泄洪的通道,任凭它下多久的雨,只要分流出去便无碍了。而且有小安在,他既然不来与你禀告,定是忙着看顾,也说明事情顺利。”
“希望如此。”尉迟秋虽然担心,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敷衍着苏承靖。
这种情况下,尉迟秋也没有什么心思与苏承靖玩笑对弈,思来想去,便回去书房炼制驱瘟除疫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苏承靖帮不上忙,便在一旁抚琴,弹些凝神静心的曲子,倒也安稳。
可第二天就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彼时苏承靖和尉迟秋正在书房里研究医道,尉迟秋想在药丸里新添一味药,正与苏承靖讨论着,安延恒直接闯了进来,连蓑衣都来不及脱。
书房里不能浸水,可安延恒也顾不得了,直接甩掉脸上的水看清楚屋内的情形,急道:“尉迟,不好了,出事了!”
尉迟秋微微变色,抢上前来:“怎么了?”苏承靖亦道,“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安延恒看了一眼苏承靖,拉着尉迟秋道:“尉迟你听我说,出了一些问题,桃花镇恐怕保不住了,你快带着苏公子走。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你不说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走?”尉迟秋略微想了想便反应了过来,一把抓住安延恒,“是不是蓄水堤坝出了问题,为何还不开闸泄洪?”
安延恒咬牙道:“是!尉迟,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你详细说!”尉迟秋焦急地催促道,苏承靖也在一旁帮腔,安延恒见两人刨根问底,也只能开口解释,“好吧,尉迟你知道,今年雨势不同以往,是我等始料未及的事。之前没有想到雨会一直不停,因为雨势太大,我们怕泄洪通道撑不住开大闸后的水流,所以一直只开着小闸泄水,本来水位并无危险,可是这一两日来水位突然暴涨,小闸泄水已经撑不住了,所以顺儿想开大闸泄水。可是刚才才发现,大闸的机关居然失效了。现在大闸打不开,水位越来越高,随时有可能决堤。
尉迟秋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表情,失声道:“机关怎么会失效,你们没有按月检修吗?”
“有,上个月顺儿才带人检查过,当时大闸开合都很正常。”安延恒也很懊恼,“现在水位一上来,却这么正好卡住了,真是倒霉!”
苏承靖在一旁听着也很着急,但依然马上握住尉迟秋的手给予其安慰,他想起从前在书库中看过的记载,问道:“机关失效,那此处可有火药?眼下非常时期,不如用火药炸开?”
安延恒摇头道:“这办法我们也想过,可是桃花镇的火药都被统一存放在仓库里,数量也不多,而且因为常年不用又连着下雨,现在火药都浸水受潮,没有用了。”
“这,难道没有其他办法?”
安延恒叹道:“现在别无他法,顺儿的意思,他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尽力去凿开堤坝,哪怕拼着一死,只要能破开一处,也就有了希望。同时派人来将镇上的老弱妇孺迁走,细软什么的都不带了,万一真的决堤,能逃一时是一时。”说着,他伸手去拉苏承靖和尉迟秋,“时间不多了,我们镇上的人逃不过也没办法,苏公子你不能死在这儿,你们两个会武功,现在走还能逃过一劫。”
“我怎么可能这么一走了之?”
“你是皇子,你出了事,我们活下来也难逃一死,何况你没有义务要陪着我们镇一起死。”
“这与我是皇子有何干系?我们……”
“别吵了!”尉迟秋忽然爆发,甩开了苏承靖和安延恒,“人力怎么可能破开那个堤坝?”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套束环,将自己的衣袖裤腿都收束起来,头发也用绳子绑起来,冷冷道,“我去看看。”说罢也不睬苏承靖和安延恒,一转身便冲入了雨幕之中。
“阿……阿秋!”苏承靖才反应过来,扑到门边,屋外水天一色,哪里还有尉迟秋的踪影?“这么大的雨,他……他不是怕水吗?”
苏承靖来不及细想,转身取了一把伞就追了出去。无奈雨势实在太大,那伞没走多久就被雨打得稀烂,完全没有任何用处。苏承靖索性扔了伞,执着地追着尉迟秋往山上去。
山路本就难走,眼下更是泥泞不堪,雨水落在脸上完全看不清前路,苏承靖跌倒了好几次,浑身湿透又沾满泥水,狼狈不堪:“阿秋,阿秋,等等我啊。”虽然完全不识路,但凭着心中一念,苏承靖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着。
辰桦不在尉迟宅中,安延恒只好先交代了叶嫂,然后赶忙去追苏承靖。在半路找到了几乎要半趴在地上的苏承靖,安延恒将自己的蓑衣让给了他,并且拉着他一同上山。
山上原本有个天然蓄水的地方,人们将那里进行了改造,依势建造了整个工事。泄洪所用的一大一小两道闸口都用机关控制,机关设在蓄水堤坝不远处的一间小屋中。
因为徐镇长年事已高,这里由徐顺儿主事,此刻徐顺儿带着几个长辈一脸凝重,围着赶来的尉迟秋:“阿秋,你不快走上山来干啥?”
尉迟秋一言不发,去看那个失效了的机关。那机关与大闸相连,原本只要启动机关,大闸就能顺利打开,不知为何那用来启动机关的装置却无法使用,眼看着水就要漫上堤口,情势已经危如累卵。
“前几日这大闸就失效了吗?”尉迟秋一边研究,一边询问道,“开始下雨之后,便没有开过大闸?”
徐顺儿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着不相符的沉重冷静,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他依然能够淡定回应尉迟秋:“雨势太大随意开大闸也很危险,所以之前并未想到要开大闸,而且上个月检查之时大闸并无异样,唉,倒是我大意了。”
“你做的很好了,这是意外。”尉迟秋已经明白怎么回事,苦笑道,“这大闸的设计和小闸不同,下头还有一道中转的机关,原本那道机关在水上,想必是因为今年水太大,淹到水下去了,而且水中都是泥沙,估计是什么东西卡进中转机关里去,所以才会失效。”
苏承靖和安延恒也赶到了,恰好听见尉迟秋的解释,安延恒拍着额头道:“是了,这工事原本就是你尉迟家设计的,难怪你一看就知道了。”
徐顺儿也聪明,瞪了安延恒一眼道:“知道了又如何,难道现在下水去修?”他拉着尉迟秋道,“阿秋哥别说了,眼下这机关是靠不住了,我带人去破堤坝,你快跑。”
尉迟秋咬牙道:“那堤坝能不能破我会不知?何况即使能破,到时候水流暴冲,你们也是必死无疑。”
徐顺儿也急得直了眼,冲着尉迟秋喊道:“那还有什么办法?你知道现在水位多高?水再泄不下去恐怕一个时辰之后就撑不住了,你还跟我这儿纠结什么东西!”
尉迟秋咬得嘴唇都出了血,在这紧咬关头,他却泠泠微笑起来:“还有什么办法?那机关是我尉迟家修的,我自然有办法,我下水去便是。”
“不行!”苏承靖、安延恒和徐顺儿几乎异口同声咆哮道。
尉迟秋心中已有决断,哪里还顾得上三人反对,断然道:“没有什么不行的,顺儿,立刻把人撤到安全的地方去,小安,苏公子交给你了。”说罢转身要走。
苏承靖早就有了防备,扑上去便抱住了尉迟秋,“不行,阿秋,我不准你去!”
“放手!”尉迟秋挣扎,许是知道这件事的危险程度,他并没有很决绝地甩开苏承靖,“公子,事已至此,我们别无他法。”
安延恒闪身堵住大门,呸了一声道:“尉迟你别发疯,你看看这水,你下去有什么用!”徐顺儿亦道,“不错,阿秋哥你别傻,白白送死而已。”
尉迟秋哀然看着苏承靖,口中却安慰道:“放心,以我的水性和武功,我能潜到那个地方。”他顿了一顿,又道,“而且也只有我知道怎么处理那个机关。”
苏承靖紧紧抓住尉迟秋,生怕自己一松懈就会让他逃了去,哑声道:“就算你武功天下无双,就算你真的能解开机关,你也会死……不行,不行!阿秋,我不准你去!”
徐顺儿恨声道:“阿秋哥,要死也轮不上你,好,你告诉我机关在哪里,我亲自下去!”
安延恒亦抢上前道:“要你这小孩子做什么,尉迟,我去,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在场的镇民也纷纷请愿要自己下水,尉迟秋望着众人,只是摇头:“水下情形谁也不知,而且机关具体有什么问题,你们也应付不来的。”
“不要再管那机关了,火药……对了火药!”心乱如麻的苏承靖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喊道,“这里离安州很近,我叫辰桦去安州送火药过来!他轻功好,半天,最多半天就能送到,阿秋你等着!”苏承靖慌乱地去摸迅风鸣音,想要召唤辰桦。
“来不及了,这大堤最多再撑两个时辰。”尉迟秋按住苏承靖,“何况,要炸开这堤坝的火药数量,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够搬动的。”
苏承靖狂吼起来:“那又怎么样!让我眼睁睁看你去死?我做不到!”
“公子!”尉迟秋忽然暴喝一声,凝视着苏承靖的脸,他顾不上周围众人还在,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张脸,声音转为柔和,“公子,尉迟秋一人之命,和桃花镇一镇之命,如何取舍?”
“我!”苏承靖张口结舌,尉迟秋缓声道,“桃花镇面临灭顶之灾,尉迟秋怎可袖手旁观?今日今时换作公子,公子会如何选择?”
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人,他们心里清楚,尉迟秋是现在唯一可以避免这场灾难的希望,即使再不忍心再不愿意,也没有办法,甚至连安延恒都没有立场再反对下去,只能默默让开一条道路。
苏承靖的理智也告诉了他答案,可是望着尉迟秋如春水般的眼眸,他无法放手:“尉迟秋……一定要这样吗?一定……”
尉迟秋笑着打断:“况且,我不一定会死呢,公子莫要小瞧了我。”他仰起脸,轻轻的吻,落在苏承靖的唇上。
在场的人谁都没有说什么,亲眼看着两个男子亲昵拥吻,没有反对,更没有觉得不妥,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他们静默地等待着也守护着这场诀别,更有人已经落下泪来。
“公子,保重。”
最后一句,尉迟秋将苏承靖推向安延恒,转身决然走入暴雨之中。